晨光斜切进督军府西厢的密室，铜炉里的炭火将熄未熄，余烬泛着暗红。霍明琛蹲在角落，用棉布一遍遍擦拭舟舟脚底的泥垢，动作轻得像在拂去花瓣上的露水。她赤着脚坐在矮凳上，小脚趾微微蜷着，沾着几星未干的黑泥，像是从地底带出的某种印记。
昨夜那条密道、那些蛇、那堆金砖，仿佛被封在了另一个世界。可她掌心的红痣还在隐隐发烫，像是埋进皮肉里的一粒火种。
“哥哥，”她忽然开口，声音哑得不像三岁孩子，“刀……在哭。”
霍明琛抬眼，没问她看见了什么。他知道，她不说，是因为还不能说。
老督军站在宝箱前，铜汞封口在晨光下泛着诡异的银光。工匠用醋熏了三遍，才敢用凿子轻叩边缘。箱盖掀开的刹那，一股陈腐的铁锈味扑面而来，箱中静静躺着一把倭刀，刀鞘漆黑如墨，纹路似蛇蜕皮，中央一道裂痕，像被什么活物啃噬过。
舟舟挣脱霍明琛的手，光脚跳下凳子，一步步走近。
“别碰！”老督军厉声。
她没停。小手贴上刀鞘，指尖刚触到那道裂痕——
“啊——！”
她猛地抽手，整个人向后跌去，瞳孔骤然失焦，嘴唇发白，喉咙里挤出一句破碎的尖叫：“刀上有妈妈的血！”
没人听见她倒地的声音。所有人僵在原地，连炭火的噼啪都停了。
她蜷在地上，手指死死抠着地板缝，指甲缝里渗出一点血珠，恰好滴在刀鞘裂口处。那血珠竟顺着纹路滑进暗槽，像被吸进去一般，消失不见。刀鞘深处，传来一声极轻的“咔”，仿佛某种机关被唤醒。
窗外屋脊上，一只黑猫蹲着，爪子按在瓦片上，磷光在晨雾中一闪即灭。
霍明琛抱起她时，她己昏过去，小脸冰凉，呼吸浅得几乎摸不到。他将她裹进军氅，抱回房中，命人煎姜汤，又亲自拧了热帕子敷她额头。她睫毛颤了颤，没醒，但手指无意识地抓着他的袖口，像抓着唯一的岸。
午后，她醒了。
不哭，不闹，也不说话。只盯着墙上那幅老督军书房借来的金陵水系图，看了许久，忽然爬下床，抓起炭笔，在墙角画下北斗七星，又在第七星偏移三度的位置，点了个点。
她踮脚，指尖顺着水系图一路滑，最终落在城北一处废园上。
“那里。”她声音轻得像风，“藏了西百年。”
霍明琛盯着地图，眉头越锁越紧。他调出军用测绘图比对，发现那废园地基走向竟与嘉靖年间抗倭水寨完全吻合，更诡异的是，地下暗渠首通秦淮支流，若从江上运物，神不知鬼不觉。
“苏家老宅。”他低声道。
舟舟点头，又摇头：“风说，那里埋着哭声。”
霍明琛笔尖一顿。他正在图上标注可疑井口，那位置，正是苏震霆正房床下。他没再画下去，只将图纸折起，塞进公文夹。
傍晚，省府专员来了，带着嘉奖令和一枚金质勋章。说是表彰霍家“发现抗倭遗宝，捍卫国脉”，实则目光在厅内扫来扫去，尤其盯着那口封好的宝箱。
舟舟被唤出来接勋章。她穿着红底绣花的小鞋，蹦蹦跳跳地跑进大堂，脸上笑得像刚偷了糖的孩子。
“小英雄，”专员弯腰，将勋章挂到她脖子上，“这可是全省第一个颁给三岁孩童的嘉奖啊。”
她仰头，咧嘴一笑，忽然一把扯下勋章，转身就跑。
“舟舟！”霍太太惊呼。
她己冲到厨房，抓起一条刚剖开的草鱼，把勋章塞进鱼肚，还拍了拍鱼头：“这个沉，能当秤砣！”
管家愣住：“小姐，这……”
“布庄新秤不是缺个压秤的吗？”她眨眨眼，“福星赐的，买卖准没错。”
霍明琛站在廊下，看着她蹦跳着把鱼挂上秤杆，鱼鳔在风里微微颤动，内里金光隐约。他嘴角一动，没笑，眼神却沉了下去。
他知道她在做什么。
鱼油封金，隔绝查验。那勋章，谁也别想再碰。
夜深，后门暗桩来报：苏震霆深夜策马至府外，未入，只将半块玉佩绑在马鞍上，勒马良久，凝视督军府门，终未言一语，转身而去。
霍明琛带卫队追至城郊断崖，马蹄印止于崖边。他俯身，拾起那半块玉佩——青玉质地，雕工古朴，断口处有极细刻痕，形如“嘉靖”缩写。他认得，这纹路，与舟舟襁褓中那半块残玉，完全契合。
他回府时，舟舟正坐在灯下，手里着那半块玉。
她接过他手中的玉，两块拼在一起，严丝合缝。
她没哭，也没笑，只轻轻抚过断口，低声道：“他终于认了。可妈妈的血，不认他。”
窗外，雾起。
黑猫跃上院墙，嘴里叼着另一半玉佩，身形一晃，消失在夜雾中。
霍明琛站在书房，摊开地图，笔尖悬在苏宅井口位置，迟迟未落。他想起舟舟昏厥前那句“刀上有妈妈的血”，想起她指尖渗血滴入刀鞘的瞬间，想起蛇群在密道中为她让路的模样。
他忽然起身，走到密室，打开宝箱。
倭刀静静躺着，刀鞘裂痕处，竟浮出一行极细的日文刻字，墨黑如血：
“血亲之后，方可启封。”
他盯着那行字，良久，合上箱盖。
翌日清晨，布庄新秤挂出，鱼鳔秤砣随风轻晃。掌柜称一斤茶叶，秤杆平平，客人们啧啧称奇：“霍家的秤，真准！”
舟舟蹲在秤旁，伸手摸了摸鱼肚，鱼鳔微颤，内里金光一闪，勋章边缘露出一道极细的刻痕——若将光线斜照，竟是一小片地图残片，指向城南某处荒山。
她没说话，只把秤砣往里推了半寸。
秤杆微微一沉。
街角，苏震霆亲信悄然离去，袖中藏了一片鱼鳞。鳞片在袖内翻转，阳光穿过时，反光映出一个极淡的“苏”字暗印，像被什么药水浸过又洗去。
舟舟抬头，望向天空。
云层裂开一道缝，阳光斜射下来，照在她掌心。红痣微微发烫，像一颗被唤醒的星。
她轻轻吹了声哨。
远处山林，无声。
但她知道，它们听见了。
霍明琛站在布庄门口，手按在枪套上，目光扫过街角。他看见那亲信的背影，看见他袖口微鼓，也看见鱼鳔秤砣在风中轻轻旋转。
他抬手，校正了帽檐。
帽影遮住眼底冷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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