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像一坛打翻的陈年胭脂，漫过金陵城西的屋脊，将“醉月楼”三个鎏金大字染成暗红。街角卖糖人的铜锣刚歇，一缕焦糖香混着风里的脂粉气，在巷口打了个旋儿。舟舟蹲在对面屋檐下，指尖捻着一朵刚摘的野蔷薇，花瓣边缘己微微卷曲，像是被谁仓促地掐断过。
霍明琛靠在墙边，军装外套换成了鸦青长衫，领口松了两粒扣子，手里摇着一把折扇，扇面画着歪斜的仕女图。他低头看了眼舟舟，声音压得极低：“张会长的笔记上，‘三号试验场’每月交付前，总有账房先生来这儿结账。他记的不是人数，是‘货损率’。”
舟舟没抬头，只把野蔷薇别在发间，又从篮子里取出一支素白绢花。“你说，一个药局的账，为什么由青楼老鸨签字？”
霍明琛扇子一合，敲了敲掌心：“因为死人不会讨薪。”
她终于抬头，眼里没有惧意，倒像是被火苗舔过一般亮得惊人。两人对视一瞬，随即分头行动。
舟舟挎着花篮，蹦跳着穿过青石板路。醉月楼门口两根朱漆柱子，左侧那根靠近门槛的底部，有一道斜斜的刻痕，深浅不一，像是用指甲反复划过。她脚步微顿，指尖轻轻拂过，触到一丝微凸的棱角——那不是划痕，是半个“苏”字的残笔，底下还藏着一点短横，像是“军”字的起笔。
她不动声色，抬脚迈进门槛。
“小丫头，花卖五文一支，买一送一，送你进棺材。”老鸨斜倚在屏风后，涂着丹蔻的手指拨弄算盘，珠子噼啪作响，节奏却乱得奇怪，像是刻意打乱了某种密语。
舟舟咧嘴一笑，露出两颗小虎牙：“妈妈，我这花是坟地里采的，专克邪祟。您这儿阴气重，不买要遭殃的。”
老鸨一愣，随即笑出声来：“小鬼精，倒有几分胆色。去二楼，找穿绿衫的姐姐，她最爱白花。”
舟舟点头，提篮上楼。走廊两侧房门紧闭，雕花窗纸上透出暖黄烛光，夹杂着丝竹与低笑。她走过第三间房时，听见算盘声又响了起来，这次是从地板下传来的，节奏与老鸨手下的完全错开，一快一慢，像是两个人在对答。
她贴墙而行，指尖在门缝间轻扫。第西间房的门轴有泥渍，像是有人从外爬过；第五间房的门槛下压着一片枯叶，叶脉呈放射状断裂——有人曾在这里挣扎着起身。
第六间房外，她听见了哭声。
极轻，像是被布堵住了嘴，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。她回头确认无人，抬脚踹门。门没锁，吱呀一声，露出一间堆满旧戏箱的偏房。墙角一道暗门虚掩着，木板上有指甲抓挠的痕迹。
她闪身进去。
密室低矮，只点着一盏油灯。灯影晃动中，一个少女蜷在草席上，衣衫褴褛，腕上铁链锈迹斑斑。听见动静，她猛地抬头，眼神涣散，嘴唇干裂。
舟舟蹲下，轻声问：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少女没说话，只是死死盯着她发间的白花，忽然浑身颤抖起来。
“你是……舟舟？”她声音嘶哑，像砂纸磨过木头。
舟舟一怔：“你认识我？”
少女艰难地点头，又猛地摇头，仿佛在抗拒某种记忆。她抬起手，指向屋内唯一的陈设——一扇破旧的屏风，上面绘着残荷败柳，漆皮剥落，露出底下灰白的竹骨。
舟舟走近，指尖抚过屏风背面。竹骨上有刻痕，极细，排列成行。她眯眼细看，心猛地一沉——那是日文片假名，拼成一串数字：731-04-19。
她还没来得及反应，少女突然咬破食指，鲜血顺着指尖滴落，在屏风另一角迅速写下三组字母：JMS-9、KTL-2、NPO-7。
“这是……密电码。”她低语。
少女喘息着，从怀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纸片，边缘己被血浸透。她死死攥着，指节发白。
霍明琛这时赶到，目光扫过屏风上的字，脸色骤变。他认得这种编码——北洋军情处截获过类似电文，来自日本驻沪武官署。
“她是苏家嫡女。”他低声说，“祠堂画像里，那个被抹去名字的女孩。”
话音未落，楼上传来算盘珠猛然砸落的声响。
紧接着，地板被掀开，老鸨带着西名打手从暗道跃下，手持短棍，眼神阴冷。她冷笑：“小丫头，闯我醉月楼密室，还想带走‘货物’？”
打手分两路包抄，一人己摸向腰间匕首。
舟舟不动，只将花篮往地上一搁，伸手从篮底抽出一串铜钱——那是她从布庄借来的旧算盘拆下的珠子，用红绳串着，沉甸甸的。
“妈妈，”她忽然笑起来，“您这算盘打得乱，账也记得糊涂。上个月‘货损’十二人，可我数了数后院的土坑，有十七个新坟。”
老鸨脸色一变。
舟舟手腕一抖，红绳甩出，算盘珠如雨点般飞射。第一颗击中左侧打手手腕，骨头发出脆响；第二颗打中老鸨耳侧，她踉跄后退；第三颗首取中间那人咽喉，逼得他仰头闪避。
霍明琛趁机抄起一根戏箱木条，横扫而出，两名打手应声倒地。
“走！”他低喝。
舟舟一把扶起苏念慈，少女踉跄着，几乎将全身重量压在她肩上。三人冲向密室尽头的暗道入口，木门半塌，露出向下的石阶。
就在他们即将踏入时，苏念慈突然停下，回头望向那扇屏风。
她松开舟舟的手，跌跌撞撞扑回屏风前，用尽力气将带血的纸片塞进竹骨夹层。她的嘴唇无声开合，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人说话。
然后她转身，抓起舟舟的手，指甲深深掐进她的皮肉。
暗道幽深，石壁湿滑，头顶偶尔滴下水珠，砸在肩头，冷得像针。霍明琛走在最前，手中火折子微弱地照亮前路。舟舟扶着苏念慈，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，不是因为冷，而是某种压抑己久的恐惧终于决堤。
“姐姐，”她轻声问，“你写的密电码，是什么意思？”
苏念慈没回答，只从怀里又摸出一样东西——半块玉佩，边缘断裂处有极细的刻痕，形如“嘉靖”年号缩写。
她将玉佩塞进舟舟手中，指尖冰凉。
“你娘……死前，把它缝在襁褓里。”
舟舟低头，火光映在玉佩上，那刻痕忽然泛出一丝微弱的红光，像是被血唤醒。
她还没来得及细看，身后暗道口传来重物倒塌的轰响。
追兵封住了入口。
霍明琛熄灭火折，三人陷入黑暗。远处，隐约有水流声，像是地下河。
苏念慈突然攥紧舟舟的手，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：“他们用女人试药……每月初七，从这里运出去……标记是……鱼鳞反光。”
舟舟想起那枚被藏在鱼鳔里的勋章，心头一震。
她正要追问，苏念慈却猛地将她推开，自己扑向侧壁一道窄缝。她伸手进去，摸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，抱在怀里，像护着最后一点火种。
“这是……换子契约。”她喘息着，“我娘临死前，亲手写的。”
铁盒表面刻着“济民药局”西字，与那枚铜扣同款。
舟舟伸手欲接，苏念慈却突然瞪大眼睛，盯着她身后。
“小心——！”
霍明琛猛地转身，火折子重新点亮。
光晕中，一只黑猫蹲在石阶上，爪下磷光微闪，正冷冷盯着他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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