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尚未完全破开云层，督军府书房的铜炉还燃着残夜的炭火，火星在灰烬里明灭不定。舟舟坐在案前，指尖沾着麦芽糖，小心翼翼地粘起一张张泛黄碎纸。纸片边缘焦黑，像是从火中抢出的残骸，拼接处断断续续，只依稀辨出“换子”二字。
霍明琛站在窗边，军装未解，昨夜的警觉仍未褪去。他盯着舟舟手腕上那圈绷带——昨夜她从地窖带回的鱼鳞划破了皮肤，血珠渗出来时，她只皱了下眉，便继续翻找苏念慈带来的包袱。
“这数字，”他走近，指着苏念慈昨夜昏迷前手腕上那些细密刻痕，“不是年份，也不是密码。”
“是日期。”舟舟轻声说，将最后一片碎纸粘上，“1912年，正月十七。”
她将拼好的纸片平铺在案上，墨迹歪斜，却清晰可辨：“1912 年换子”。纸角还有一行小字：“苏家嫡女，易姓更名，以庶代嫡。”
霍明琛呼吸一滞。
舟舟没抬头，只是将麦芽糖罐轻轻推远。她想起昨夜苏念慈被安置在西厢房时，耳后那块胎记在烛光下微微发红——像一枚倒置的枫叶。而她自己掌心的红痣，形状正好与之互补。
“她不是被囚的。”舟舟忽然说，“她是被藏起来的。”
霍明琛点头：“苏震霆要的不是灭口，是等一个时机。”
“等我出事。”她抬眼，“等督军府乱了，他再把她推出来，说——真正的苏家女儿回来了。”
话音未落，外头传来急促脚步。一名侍女冒雨跑来，发梢滴水，声音发颤：“小小姐，苏家老宅那边……佛堂塌了一角，小姐说她梦见生母在哭，非要回去看看。”
舟舟猛地起身。
雨己下了一夜，青石板被冲得发亮，马车轮碾过水洼，溅起浑浊的弧线。苏家老宅早己荒废，门环锈死，门缝里爬出湿漉漉的藤蔓。佛龛前香炉倾倒，灰烬被雨水泡成泥浆。
苏念慈跪在蒲团上，发丝贴着脸颊，指尖抚着佛龛底座一道刻痕：“我七岁那年，被关在这里。她……我的奶娘，说要把我藏起来，不然活不过三天。”
舟舟蹲下身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——那刻痕极浅，却分明是两个并排的“舟”字，其中一个被用力划去，改成了“慈”。
“她们调换了你。”舟舟声音很轻，“你本该叫苏念舟，我是那个……不该出生的人。”
苏念慈摇头，泪水滚落：“不，你是嫡女。我娘是妾，她亲手把你抱走，换成了我。她说……大帅说，掌心有红痣的，才是苏家真命。”
雷声骤然炸响。
一道闪电劈开天幕，照亮佛龛后方的暗角。苏念慈耳后的胎记在电光中清晰浮现——那是一片枫叶形的红痕，但方向与舟舟掌心的红痣完全相反，如同镜中倒影。
就在此时，雨声中传来低语。
“两个灾星，总算能换金矿了。”
声音从佛龛后墙的夹道传来，阴冷如蛇。舟舟立刻拽着苏念慈缩回阴影，屏住呼吸。
苏震霆的声音继续响起，带着压抑的冷笑：“商会那批货，三天后运进地窖。等‘她’死在督军府，我再把另一个抬出来，哭着认亲——霍督军总不能拒之门外吧？毕竟……她掌心有他亡妻的胎记形状。”
舟舟的手猛地攥紧。
原来如此。霍督军收养她，是因为她掌心红痣像极了亡妻；而苏震霆放任她被带走，是因为他知道，真正的嫡女——苏念慈，耳后胎记才是苏家血脉的印记。他早就算准了，一个被当作灾星丢弃的女儿，反而能成为他打入督军府的棋子。
“可那丫头……现在怎么办？”另一个声音战战兢兢地问，像是管家。
“杀了。”苏震霆语气平淡，“连同昨夜那些碎纸。地窖最底下，还有块砖没撬完——当年埋她生母的时候，我就知道，迟早要用上。”
脚步声渐远，夹道重归黑暗。
舟舟缓缓吐出一口气，指尖冰凉。她低头看向苏念慈，对方正死死咬住手腕，不让自己哭出声。那胎记在雨后的微光中依旧清晰，像一枚被命运烙下的印记。
“我们得去祖宅地窖。”她低声说，“你母亲……可能没死。”
苏念慈猛地抬头，眼中燃起一丝光。
霍明琛带人赶到时，天己近午。他没问细节，只递给舟舟一把短锹，刀刃磨得发亮。三人穿过荒园，藤蔓缠住脚踝，腐叶下露出半块刻着“苏”字的青砖。
地窖入口被枯枝掩盖，铁门锈蚀，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呻吟。里面漆黑一片，空气闷浊，混着铁锈与陈年泥土的气息。舟舟点燃火折，微光映出墙角两把铁锹，锹头沾着暗红泥块，像是刚挖过什么。
“有人来过。”霍明琛低声道。
他们顺着阶梯下行，脚底传来湿滑的触感。地窖深处，泥土翻新，一道新挖的坑赫然在目。舟舟蹲下，指尖拂过坑边——泥土中嵌着一片布角，靛青色，绣着半朵梅花。她认得，这是母亲下葬时穿的衣料。
“这里埋过人。”她声音发紧。
霍明琛举火上前，忽然停步。坑底一块地砖边缘泛着暗红，像是渗过血。他伸手去撬，砖块松动，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就在此时，另一侧的土壁传来“铛”的一声。
两人同时僵住。
坑的另一端，另一把铁锹也正缓缓插入泥土，锹头停在一块同样带血的地砖上。
火光摇曳，映出那锹柄上缠着的黑布条——与苏震霆军装袖口上的一模一样。
舟舟缓缓站起，火折在她手中微微发抖。她盯着那块地砖，砖缝里渗出一滴暗红液体，顺着锹刃滑落，砸在泥土上，绽开一朵无声的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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