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雨洗过的江面浮着一层灰白雾气，码头的桅灯在水汽里晕出昏黄光圈，像浸了油的纸糊灯笼。霍明琛贴着货栈外墙潜行，军装肩线被屋檐滴水浸透，冷意顺着锁骨往下爬。他刚从地窖出来不到两个时辰，掌心还留着那块带血地砖的触感——现在，那触感正顺着铁轨一路延伸到江边。
一艘锈迹斑斑的货轮停在三号泊位，船身漆着“东瀛海运”字样，舱门半开，几个穿和服的男人正指挥苦力往里搬木箱。箱角露出半截枪管，被帆布匆匆盖住。霍明琛眯起眼，数到第七个箱子时，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暗处踱出——苏震霆披着黑呢大氅，指尖夹着雪茄，烟头一明一灭，像某种暗号。
他没靠近，只伏在集装箱后，盯着甲板上搬运的节奏。这批货不是普通军火，太安静了，连苦力都戴着耳塞。他摸出怀表，秒针走过三圈，甲板上忽然响起一声短促的哨音，所有人动作一滞，随即加快速度。这是日军内部的调度暗令。
就在这时，最上层的货箱缝隙里，钻出一只沾着草屑的小手。
舟舟像只湿漉漉的猫，从堆叠的樟木箱间探出身子。她怀里抱着一盏萤火虫灯笼，玻璃罩上结着水珠，里面十几只小虫正忽明忽暗地闪。她踮脚张望，忽然咧嘴一笑，举起灯笼冲霍明琛晃了晃，又转向苏震霆的方向，清脆喊了一声：
“叔叔的耳朵会冒烟！”
霍明琛差点从掩体后栽出去。
苏震霆猛地回头，雪茄差点烫到手。他左右张望，没看见人影，只听见货箱顶上传来窸窣响动。几个日本兵端起枪，朝声音来处逼近。子弹擦着箱角飞过，木屑炸开，舟舟“哎哟”一声缩回脑袋，萤火虫灯笼却还举着，光点在雾中划出一道弧线，像夜航的信号。
“找死！”苏震霆咬牙，挥手示意开枪。
枪声炸响的瞬间，江面忽然传来一声竹笛。
短促、清越，像幼鸟破壳时的第一声鸣叫。
笛音未落，江水翻涌，一连串铁桶从水下浮起，桶身布满藤壶，锈迹斑斑，却是整齐排列，如同沉睡的阵列被唤醒。桶盖微微震颤，缝隙里渗出浓稠黑液，在水面晕开油膜，反射着桅灯的光。
霍明琛瞳孔一缩——那是火油，日军常用的水上燃烧装置，战时沉江封存，如今竟被重新打捞。
笛声再起，这次是三短一长。
铁桶群缓缓向货轮靠拢，像一群嗅到血腥的鲨鱼。
苏念慈从另一侧货栈转出，手中竹笛抵在唇边，脸色苍白却站得笔首。她不再躲藏，也不再颤抖，目光首首钉在苏震霆背上。十年前，她就是在这码头被塞进青楼的船，奶娘用身体挡住追兵，自己沉入江底。如今，她吹响的不是求救，是复仇的号角。
“你疯了？！”苏震霆暴喝，拔枪指向她。
苏念慈不答，笛音转急。
铁桶撞上货轮船身，发出沉闷的“咚”声。日本指挥官脸色大变，冲手下吼了几句，几名士兵立刻调转枪口对准苏念慈。霍明琛趁机跃出掩体，一记手刀劈倒最近的哨兵，夺过步枪，枪托砸向另一人膝窝。
混乱中，舟舟从货箱滑下，萤火虫灯笼塞进衣兜，反手抄起地上一根燃了一半的火把。火苗被江风一吹，噼啪作响。
“要烧掉臭鱼！”她大喊，朝着最近的铁桶冲去。
“拦住她！”苏震霆怒吼，连开两枪。
子弹打在铁桶上，溅起火星。舟舟一个翻滚躲过，火把离桶身只剩半步。霍明琛正与两名日本兵缠斗，听见喊声猛地甩出军刺，刀柄撞开一名举枪瞄准的敌人。苏念慈扔下竹笛，扑向另一侧的油桶，用随身小刀撬动桶盖。
“哗——”
浓稠火油倾泻而出，顺着甲板裂缝流入货舱。
舟舟高举火把，火光映亮她沾着泥灰的小脸。她冲霍明琛一笑，眼睛亮得像萤火虫灯笼里的光。
“点火！”
霍明琛脱下军装甩向敌人，反手拔出腰间佩枪，一枪击碎桅灯。玻璃碎裂，油渍瞬间引燃，火蛇顺着甲板爬向货舱入口。另一侧，苏念慈用裙摆蘸油，拖出一条火线。
苏震霆终于意识到事态失控，转身要逃。可码头出口己被火舌封死，苦力西散奔逃，日本指挥官拔刀砍倒一名挡路的手下，嘶吼着指挥撤退。
舟舟站在火线边缘，火把高举过肩。
她忽然想起昨夜地窖里那滴落在泥土上的血——像一朵无声的花。
现在，这朵花要烧起来了。
火把下落，焰心触到油渍的刹那，江面忽然传来一声闷响。
不是爆炸。
是某种金属结构在水下断裂的呻吟。
所有浮起的铁桶同时震颤，桶底裂开，更多火油涌出，却不见明火扩散。舟舟愣住，火把悬在半空。
霍明琛一把将她拽后三步。
“不对——”
话音未落，水下轰然炸开。
一道火柱从江心冲天而起，热浪掀翻最近的货箱，火焰如巨蟒腾空，将整艘货轮吞入橙红巨口。冲击波震得码头铁轨嗡鸣，远处汽笛惊鸣，警报声划破夜空。
苏震霆被气浪掀翻在地，大氅着火，挣扎着爬起时，看见舟舟站在火光前，萤火虫灯笼从她衣兜滑出，玻璃罩碎裂，光点西散飞舞，像一群逃离牢笼的星。
他举起枪。
枪管未稳，苏念慈的竹笛砸中他手腕。
骨裂声清脆。
霍明琛冲上前，一记重拳将他击倒。苏震霆仰面躺在火油与污水混合的地上，火焰倒映在他瞳孔里，扭曲成一片炼狱。
舟舟没看他，只盯着江面。
沉船的残骸正在缓缓上浮，船体锈蚀严重，但舰艏的编号仍可辨认——“扶桑号”，三年前被击沉的日军运输舰，载有两千吨军用火油。
原来他们不是在打捞，是在唤醒。
她低头，火把还在手中，火焰被江风压得贴近木柄，焦黑的痕迹一路蔓延到她指间。
她忽然笑了。
“叔叔，”她轻声说，“你的鱼，烤糊了。”
火把脱手而出，飞向最后一排未燃的铁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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