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面的火光渐渐被晨雾吞没，残骸在水下发出低沉的呻吟，像一头巨兽咽下最后一口气。码头边缘的铁轨烫得发黑，几只夜鸟扑棱着飞过，翅膀掠过焦木的气味。霍明琛蹲在一块翻倒的货箱旁，指尖捻起一小片残纸——边缘烧焦，墨迹模糊，却依稀能辨出“商会”二字。
他没说话，只是将纸片小心夹进随身的牛皮笔记本里。旁边，舟舟正用一根树枝拨弄着地上的碎玻璃，忽然“咦”了一声，弯腰捡起半截印着日文编号的胶皮管。
“这不是船上的，”她抬头，“是陆运货箱才用的密封条。”
霍明琛眼神一动，立刻起身走向临时搭起的帆布棚。那里摊着几张从沉船上抢下来的残图，墨线斑驳，但主航道脉络尚存。他抽出随身携带的红铅笔，沿着几处标记点连成线，又对照码头调度日志，一笔一划地推演。
舟舟凑过去，小脸还沾着烟灰，眼睛却亮得惊人。她忽然指着其中一条支流岔道：“这条线，绕了远路。”
“绕路是为了避开巡江炮艇。”霍明琛低声说。
“可它每次都经过同一个点。”舟舟用树枝尖在图上戳了一下，“女子商学堂后巷的渡口——那里连个货栈都没有，船靠岸干啥？晾衣服？”
霍明琛抬眼看了她一眼，没笑，但眼角微松。他将红铅笔圈住那个点，又翻出前两个月的江运记录，逐条比对。果然，每逢初七、十七、二十七，总有一艘无名货船在子时前后短暂停靠，装卸时间不超过二十分钟，登记货物却是“文具”“布匹”这类轻货。
“运的不是货，”他合上本子，“是东西，不是人。”
舟舟己经蹦起来拍手：“那咱们去学堂逛逛？听说她们最近在招旁听生，我可以去学算术！”
“你上回说学刺绣，结果把绣绷拆了做陷阱。”霍明琛扯了扯军装领口，语气无奈，却还是从怀里摸出两张伪造的听课凭证。
女子商学堂藏在城西一条窄巷深处，白墙灰瓦，院中几株桂树正抽新芽。门口挂着铜铃，风吹时叮当响，像在提醒谁别乱来。两人换上便服，霍明琛扮作教员家属，舟舟则穿着嫩黄裙衫，辫子上扎了朵小绒花，活脱脱一个富家小姐来旁听。
学堂里书声琅琅，女学生们低头抄写《商业概论》，先生在台上讲复式记账法。舟舟坐在后排，眼睛却没看黑板，而是顺着墙根一寸寸扫过去。
墙角有一片青苔，湿漉漉地贴在砖缝间，颜色比别处深，形状却奇怪——像被什么方方正正的东西压过多年，边缘整齐得不像自然生长。
她悄悄踢了踢霍明琛的鞋尖。
散学铃响后，两人借口参观校园，在后院绕到那面墙边。霍明琛蹲下检查砖块，手指抚过青苔边缘，忽然停住。一块砖松动了，缝隙里卡着一点铁锈。
“有人挖过，又填回去。”他低声说。
舟舟从袖中摸出一把小铲子——昨夜从码头顺来的修船工具之一——递过去。霍明琛撬开三块砖，往下挖了不到一尺，铲尖“当”地撞上硬物。
是个铁皮盒，约莫半尺见方，表面锈迹斑斑，锁扣己被人砸坏，但封口用蜡sealed得严实。霍明琛将其捧出，吹去泥灰，翻到背面，发现底部刻着一行小字：“商会七号中转，非急勿启。”
“这就是那个‘急’。”舟舟踮脚看着，声音压得极低。
回到督军府偏厅，门窗紧闭，炭盆烧得正旺。霍明琛用镊子夹出盒中文件，最上面是一本账册，纸张发黄，字迹却是新近写就。他一页页翻过，眉头越锁越紧。
“用商会运军火，换东瀛金矿”——首页八字赫然在目，笔锋凌厉，正是苏震霆的手迹。
舟舟凑近看，忽然伸手翻到最后一页。那里盖着一枚朱红印章，边角磨损严重，但印文清晰可辨：督军府机要处。
她愣住了。
“这章……不对。”她声音轻得像自语，“我见过督军盖章。这个，印泥颜色偏暗，像是陈年旧印。”
霍明琛立刻取来放大镜，对照府中存档的公文印样。果然，这枚印章的“督”字第三横少了一钩，且“府”字右下角有细微裂痕——那是去年冬天铜印跌落所致，而账本上的裂痕走向却相反。
“是仿的。”他冷声道，“但仿得很像，普通人看不出。”
更蹊跷的是日期——民国十三年十一月初五。
舟舟猛地抬头：“那是我被收养前两个月！”
霍明琛沉默。若这份账本是真的，或是被刻意伪造并提前盖章，那意味着苏震霆早在那时就己策划勾结外敌，甚至可能……督军府内部早己被渗透。
“他想让我们以为，”舟舟咬着嘴唇，“督军早就知情，甚至参与其中。”
“所以才特意选这个时间点。”霍明琛合上账本，指节敲了敲桌面，“一旦公开，第一个被质疑的，就是养父的清白。”
炭盆里一块木柴“啪”地炸开，火星溅到地毯上，舟舟连忙踩灭。她盯着那点黑印，忽然问：“如果这盒子原本不该在这儿呢？”
“什么意思？”
“如果它本来要运走，只是因为昨夜码头出事，路线中断，才临时藏在这里？”她眼睛亮起来，“说不定，还有别的中转点！”
霍明琛看着她，忽然笑了下：“你这脑子，比军情处的推演图还绕。”
“那当然，”舟舟扬起小脸，“我可是靠吃糖就能记住全城巷道的人。”
他摇头，正要说话，门外传来两声轻叩。管家的声音低低响起：“少爷，小姐，厨房送了点心来。”
舟舟跳起来去开门，霍明琛却在她起身瞬间察觉异样——门缝底下，没有影子。
他猛地站起，手己按在枪套上。
舟舟也顿住了。她没开门，而是缓缓后退一步，目光落在门把手上——铜质旋钮底部，沾着一点的泥渍，和女子商学堂墙角的泥土颜色一模一样。
霍明琛无声地抽出枪，退到墙边。舟舟则悄悄从发髻抽出一根银簪，指尖一拧，簪头弹出半寸细刃。
门外，点心托盘轻轻放在地上的声音。
接着，是一声极轻的金属滑动声，像刀鞘离鞘三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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