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尚未散尽，布庄门前的青石板还泛着湿漉漉的光。昨夜堆成小山的订单己被清点入册，账房先生揉着酸胀的手腕走出门，迎面撞上一队扛着布匹的伙计。街角茶摊的铜壶刚歇火，蒸腾的热气裹着油条香飘进染坊，混进靛蓝与皂角的气息里。
舟舟坐在染缸边的小竹凳上，手里捏着半匹新染的素绢，指尖顺着经纬轻轻。阳光斜照，布面泛起一层柔光，像是春水浮着细雪。她忽然停住，眉头微蹙。
“这纹路……太齐了。”
霍明琛站在门边，军装外套搭在臂弯，刚从城防会议回来。他听见声音走过来，俯身看了看：“怎么？”
“咱们的布，经纬交叠总有细微错落，像风拂过稻田的波纹。”她将布展开，“可这批仿品，线太首，太匀，像是用尺子量过。”
他接过布料，指腹一搓，细尘簌簌落下。他嗅了嗅，摇头：“没毒，但也不对劲。”
“他们学得快。”她轻笑一声，把布随手一抛，“可学不像魂。”
她起身走进后院，穿过晾晒的彩布长廊，停在一张矮几前。砚台干涸，宣纸微黄。她抽出一支狼毫，在砚上干磨了几圈，墨未出，血先渗——指尖被笔锋划破，一滴殷红落在纸上。
她没管，执笔疾书，画的却不是字，而是一枝斜梅。五瓣梅花，中间一点花蕊，看似随意，实则每笔走势都暗合布纹走向。画毕，她将宣纸对折，又蘸了点水，轻轻晕染边缘。
“你又来这套？”霍明琛倚着门框，“上次用血画符，差点被太太说成妖女。”
“这次不是符。”她头也不抬，“是印。”
说着，她端起边上一盆清水，将画纸缓缓浸入。起初无异，三息之后，水中纸面忽然浮现一道暗纹——正是那枝梅花，但花瓣位置悄然重组，化作一个极小的“舟”字，藏于花心。
“遇水显影？”他蹲下身，眯眼细看。
“不止。”她捞起纸，抖落水珠，“这墨里掺了矾水与豆汁，干时隐形，遇潮才现。我让染坊改了织法，在布底织入同款暗纹，只有浸水三秒，才能看清。”
她抬眼看他：“你带兵认旗，百姓买布，也得认‘记号’。”
他盯着那湿淋淋的“舟”字，忽然笑了：“你这是把布当成密电码来织。”
“比密电码还准。”她将纸贴在墙上晾着，“谁都能抄花样，但没人知道暗纹怎么织、怎么显。就算他们拿到真布去仿，也看不出这层机关。”
他点头，正要说话，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。
一名伙计连跑带喘冲进来：“小姐！出事了！日本商会那边，今早发了新布，打着‘霍家同源’的旗号，卖得比咱们还便宜！”
“哦？”她慢悠悠卷起袖子，“让他们卖。”
“可……可己经有人买了！”
“那就让他们验。”
她起身，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瓷瓶，倒出些淡黄粉末，装进荷包，系在腰间。霍明琛看着她往外走，问：“打算怎么验？”
“最简单的法子。”她回头一笑，“酒。”
街市上，日本商会的铺面挂起大红横幅：“真传霍布，普惠万家”。柜台前挤满人，几个妇人正举着布料比对颜色。舟舟只站在十步外，不动声色。
她朝身边一个穿蓝布裙的姑娘使了个眼色。那姑娘立刻会意，挤进人群，假装买布，掏出银元：“掌柜的，这布真是霍家原厂出的？”
“千真万确！”掌柜拍胸脯，“连染方都一模一样！”
“那我可得验验。”姑娘从袖中取出个小酒壶，往布角一泼。
众人一愣。
布面原本素白，酒液浸润之处，竟渐渐浮出一行小字——“东瀛制，非苏产”。
人群瞬间静了两秒，随即炸开。
“假的？！”
“我还以为捡了便宜！”
“霍家布哪有这种字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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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酒是我从家里带来的米酒。”姑娘冷笑，“倒是你这布，见酒就露馅，算不算诈？”
围观者纷纷掏出随身酒水，往自家新买的布上洒。有的显“仿”，有的显“伪”，无一例外，全是日本商会的标记。
消息像风一样刮过整条街。
不到一个时辰，霍家布庄门前排起长龙。不为买布，先为验布。伙计们搬出水盆，专供顾客浸泡检验。每匹布浸水三秒，梅花纹现，“舟”字清晰，无一例外。
“这才是真的！”一个老奶奶举着布冲人群喊，“我孙子昨儿穿的就是这款，皮疹全好了！”
“我也要！给我来五匹！”
“我要带花边的，给孩子做小袄！”
掌柜忙得满头大汗，账本翻飞。舟舟站在高台，看着人流，忽然转身对身后一群穿学生装的年轻人招手。
“来，都过来。”
那些是她前几日收的“布庄学徒”，清一色十六七岁的姑娘小伙，本为学染布手艺，如今被她拉来“上岗”。
她从荷包里掏出几支口红——是昨儿那个日本“律师”留下的证物，没收充公的。
“每人一支，蘸点水，往布角盖章。”
“盖啥章？”一个圆脸姑娘问。
“盖我的章。”她眨眨眼，“就写——‘本小姐的印章章，假一赔十’。”
众人哄笑。
圆脸姑娘第一个上手，抿了口红，在布角用力一按，鲜红唇印赫然出现，底下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小字。
“哎哟，像狗啃的！”旁边人笑。
“越丑越好！”舟舟拍手，“让人记住就行。”
消息传得飞快。不到半日，城中贵妇小姐们纷纷赶来，不为买布，专为求一个“口红章”。有人甚至自带口红，非要自己盖。
“小姐，让我盖一个呗？我保证写得比他们好看！”
“我家闺女说了，没盖章的布，不算真霍布！”
布庄门口，笑声不断。孩童追逐打闹，姑娘们比谁的章最俏皮，连路过的黄包车夫都停下，探头问：“哎，那红印真是你们小姐亲手盖的？”
“不是她盖的，是她教我们盖的！”圆脸姑娘骄傲地扬起下巴。
舟舟站在染缸边，看着满街欢腾，轻轻呼出一口气。
霍明琛走过来，递上一杯热茶：“玩够了？”
“这才刚开始。”她接过茶，却不喝，盯着缸中倒影，“他们敢仿，我就敢变。今天是水印，明天是火纹，后天……”
她忽然顿住，目光落在缸边一只空酒壶上。
那是刚才验布用的，壶底残留些许酒液，在阳光下泛着微光。她伸手拿起，轻轻晃了晃，忽然眯起眼。
“这酒……是米酒？”
“嗯，从茶摊借的。”
她将酒倒出几滴在指尖，搓了搓，又凑近鼻尖一嗅。
“不对。”她低声说，“这酒里，有东西。”
霍明琛皱眉：“什么？”
她没答，转身快步走进库房，翻出几块尚未售出的日本仿布，一一泼上这酒。前三块如常，显出“仿”字。可最后一块，酒液渗透后，布纹深处竟浮现出另一行极细的小字——不是日文，也不是中文，而是一串数字：7-19-33。
她瞳孔一缩。
“这不是防伪。”她声音压低，“是信号。”
霍明琛凑近细看，脸色渐沉：“日期？”
“或许是。”她指尖抚过那串数字，忽然抬头，“你记得昨儿那个‘律师’腰间的注射器吗？”
“记得。蛇葵毒素。”
“他用的，是蓝色针头。”她缓缓说，“可这布里显影的药剂，折射光是紫的。”
她将布凑近阳光，那串数字在光下微微发亮，像活过来一般。
“他们在用布传信。”她轻声道，“不是为了卖仿品……是为了铺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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