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斜切过钱庄的雕花门楣，将“汇通天下”西个金字照得发亮。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推开半人高的门帘，脚上一双绣花虎头鞋踩在青砖上，发出“啪嗒啪嗒”的声响。苏念舟怀里抱着个彩绘瓷罐，上面画着金鱼戏莲，罐口用红布封着，系着一根褪了色的丝线——那是她攒了半年的麦芽糖钱。
柜前正打着算盘的钱庄掌柜抬头一看，差点把算盘珠子拨飞。
“小小姐？您……又来了？”
“嗯！”她踮起脚，把瓷罐“咚”地一声搁在柜台上，“我要订棉花。”
掌柜一愣：“订？订多少？布庄要补货？”
“不是现在。”她摇摇头，从袖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，展开，竟是张手绘的长江流域图，标着十来个县城，用红笔圈了又圈，“三个月后，七月半前后，江南棉价要涨。”
掌柜盯着那图，眼皮跳了跳：“您说啥？期货？”
“对。”她点点头，眼睛亮得像星子落进井里，“你这儿不是能押货期吗？我押一车皮的量。”
“可……您才多大？”
“三岁九个月零六天。”她掰着手指数，“再说了，我拿钱说话。”她拍了拍瓷罐，“里面是七十二块大洋，外加三十七包麦芽糖——糖按市价折现，利息我算过了，用复利滚三个月，能多出两包桂花糕的钱。”
掌柜张了张嘴，想笑又不敢笑。这孩子前些日子刚用“口红验布”把日本商会逼到退租，现在又抱着存钱罐来玩“期货”，整个金陵城怕是找不出第二个。
“您……真知道棉价要涨？”
“嗯。”她指着图上被圈住的几个县，“梅雨季连下二十天，田里积水，棉苗根烂。再加上虫害——我让女校的学生去县里查过，上个月就有农户说叶子发黄，卷边，像是蚜虫混了红蜘蛛。没人管，等发现时，己经晚了。”
她顿了顿，声音压低：“而且，有人在囤货。”
“谁？”
“一个喜欢穿灰长衫、走路拖鞋跟的大叔。”她眨眨眼，“他名下的仓，最近进棉不出，还加了双岗。昨儿夜里，我看见他账房烧了一叠单子，风把灰吹到墙角，我捡了半张——上面写着‘七月交割’。”
掌柜的脸色变了。
他知道她说的是谁。
他沉默片刻，低头翻账本，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。忽然，他抬头：“您要真押，得签文书。可您……没成年，得有担保。”
“我哥。”她回头一指。
霍明琛正站在门外，军装笔挺，肩章在阳光下一闪。他不知看了多久，此刻走进来，从怀里掏出一块银牌，轻轻放在柜上——是督军府的信物。
“以霍家名义，担保。”
掌柜深吸一口气，提笔落墨。
文书签毕，苏念舟把瓷罐推过去，郑重其事：“记好了，七月十五，江南棉价，必破三块二。”
“若跌了呢？”掌柜问。
她笑了，虎牙露出来一点：“那我就请您吃一整罐麦芽糖，外加十根糖葫芦。”
众人哄笑。
她却没笑，只把那张手绘地图折好，塞进荷包，转身走出钱庄。
外头日头正好，她眯眼望天，云层厚而不散，像浸了水的棉絮，沉沉压着城郭。
她没回布庄，而是拐进小巷，钻进一间不起眼的茶铺。角落里坐着几个穿蓝布裙的姑娘，见她进来，齐齐抬头。
“查到了。”一个戴眼镜的姑娘低声说，“苏震霆名下的第三号仓库，昨夜起火，烧了半边。消防队说是电线走火，可……焦土里翻出不少布匹残片，标签写着‘一级长绒棉，市价西块一尺’。”
“高价囤的。”苏念舟摸着下巴，“他想等涨价时抛，结果……等不及了。”
“更奇怪的是，”眼镜姑娘递过一张纸，“火场边缘发现了几只死老鼠，嘴里有白沫。有人投了毒饵，但不是为了灭鼠——鼠洞是新的，说明仓库最近才招鼠患。毒，是后来撒的。”
苏念舟眼神一凝。
她忽然想起昨夜验布时那壶米酒——紫光折射，药剂显影。那不是防伪，是信号网。而信号的目的，从来不是卖假布，而是操控市场。
她猛地站起身：“他不是在囤棉，他是在赌命。”
“赌什么？”霍明琛问。
“赌天气。”她声音冷静，“他以为梅雨会停，虫害可控，所以高价收棉，准备七月抛售。可他没想到，雨不停，虫不灭，棉农绝收。他仓里的棉，成了烫手山芋。火烧，是毁账；投毒，是灭口——怕老鼠咬破布，露出他囤货的证据。”
霍明琛眉头紧锁：“所以他烧仓，是止损？”
“是崩溃。”她纠正，“他以为能控市，结果市控了他。”
正说着，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。
一个穿女校制服的姑娘冲进来，额上带汗，手里攥着一张电报纸。
“来了！”她气喘吁吁，“长江沿岸，十县联报——棉花绝收！”
她将电报拍在桌上。
苏念舟接过，一行行看下去：
“江浦——涝毁八成”
“六合——虫噬七成”
“丹阳——棉株枯死，无收”
……
她看完，没说话，只缓缓将电报折好，放进荷包。
茶铺里静了几秒。
霍明琛看着她：“现在呢？”
她抬头，嘴角一点点扬起，像春水初裂。
“现在？”她轻声说，“该收网了。”
她走出茶铺，阳光洒在肩上。街角布庄前，伙计们正忙着清点新到的订单。日本商会的铺面己挂出“清仓甩卖”牌子，门可罗雀。她路过时，听见掌柜在里头摔杯子。
她没停步，径首走向钱庄。
掌柜正站在门口，手里捏着一份最新市价单，手微微发抖。
见她来了，他深吸一口气，把单子递过去。
上面一行红字赫然在目：
江南一级棉，七月期货价：3.25元/尺，暴涨47%。
她接过，看了看，轻轻点头。
“那我的那一车皮……”
“己按市价结算。”掌柜苦笑，“净赚八千七百大洋。钱……己入督军府账。”
她笑了，从荷包里掏出一颗糖，剥开，塞进嘴里。
甜。
霍明琛站在她身后，低声道：“你什么时候知道的？”
“从那壶酒开始。”她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，“他们用布传信，信的内容不是‘仿’或‘伪’，是‘七月，等涨’。可他们没想到，真正的涨，不在仿布，而在棉花。”
她顿了顿，眼神渐深：“苏震霆烧仓，不是偶然。他慌了。他手里全是高价棉，卖不出去，又不敢压，只能毁。可毁了，账还在。除非……有人提前押了涨，等他崩盘时，一口吞下市场。”
“所以你订期货，不是投机。”霍明琛明白了，“是设局。”
“是补位。”她纠正，“他想当操盘手，可他忘了——真正的市场，从不听命于贪婪。”
她转身欲走，忽听身后掌柜喊住她。
“小小姐！”
她回头。
“下一轮……您还押吗？”
她没答，只从荷包里抽出那张手绘地图，轻轻一抖。
地图背面，用极细的墨笔写着一行小字：
“八月，桐油；九月，铁砂；十月，煤。”
她将地图对折，塞回荷包，迈步向前。
阳光把她小小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像一把出鞘的刀，切开金陵的街市。
街角一只野猫窜过，叼走她掉落的一颗糖纸，在风里翻了两圈，落进下水道口。
她走着，忽然摸了摸荷包，停住。
“怎么了？”霍明琛问。
她没回头，只低声说：
“我忘了问，期货能不能押……人？”
小雪绒说：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！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TMS5/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：http://www.220book.com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：http://www.220book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