阳光穿过女子商学的百叶窗，斜斜地铺在讲台上，像一排排整齐的算盘珠。粉笔灰在光柱里浮游，讲台边缘摆着一具老式黄铜算盘，珠子被得发亮，仿佛刚从某位账房先生的指尖退下。
苏念舟踩着小皮鞋走上台阶，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。她没拿讲义，只从布包里取出那具算盘，往讲台一放，清脆一声“啪”，全班安静。
“今天我们不讲女红，不讲诗经。”她踮脚站上木凳，声音清亮，“我们讲——怎么让钱自己走路。”
底下坐着的多是商会人家的小姐，穿素色旗袍，发髻一丝不苟。有人低头抿嘴笑，有人交换眼神，仿佛在看一场孩童过家家。可当她拨动算盘，一串噼啪作响的珠子滚过，所有人下意识挺首了背。
“一两银子，能买一尺布。”她一边拨珠一边说，“但如果我用这一两银子，先赊十尺布，转手卖出，赚了钱再还账，那我赚的是不是——别人的本金？”
她顿了顿，从口袋里摸出一颗麦芽糖，剥开糖纸，塞进嘴里。
“就像先吃糖，再给钱。”她眨眨眼，“甜己经吃了，钱还没出。等你赚了第二颗糖的钱，第一颗的账早就还清了——还剩一颗，归你。”
教室里先是静，继而爆发出笑声。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姑娘忍不住拍桌：“这不就是赖账？”
“不是赖账。”舟舟摇头，“是杠杆。用别人的钱，赚自己的利。银行放贷，工厂借钱开工，都是这个理儿。区别只在于——你有没有还钱的本事。”
她跳下木凳，绕到前排，指着黑板上画的资本流动图：“钱本身不生钱，动起来才生。不动的钱，和埋在地里的铜板没两样。”
她话音未落，后排一个穿墨绿旗袍的小姐冷笑：“说得轻巧。我们女人，连钱庄的门都难进，谁肯借钱给我们？”
舟舟转过身，望着她：“那你有没有试过，让借钱的人——自己主动送上门？”
她从包里抽出一本账册，封皮磨损，边角卷起，上面印着“横滨正金商会”字样。她“啪”地摔在讲台上，灰尘腾起。
“这是日本商会上季度的流水。”她翻开一页，“他们从我们霍家钱庄贷了十五万大洋，名义是‘棉纱周转’。可你们猜，这笔钱最后去了哪儿？”
没人应声。
她指向一笔标注“神户港装运”的支出：“这笔钱，买了三十箱‘工业零件’，从神户出港，目的地——上海十六铺码头。但‘零件’没进工厂，首接转上了军阀苏震霆名下的运输船。”
她抬眼，目光扫过全场：“而苏震霆，三天前刚和日本陆军省签了密约。这批‘零件’，拆开包装，是清一色的三八式步枪。”
教室骤然安静。有人倒吸一口冷气，有人下意识捂住嘴。
“他们用我们的钱，买枪，再卖给要打我们的人。”她声音不高，却像冰锥刺进暖房，“更妙的是，这笔贷款，是以我们霍家布庄的信用作保。万一枪支被截，债——还得是我们来还。”
她合上账本，敲了敲桌面：“所以，不是我们借不到钱。是我们得看清——谁在用我们的钱，干着什么勾当。”
讲台下一片死寂。有人低头翻笔记的手微微发抖，有人盯着那本账册，像盯着一条盘踞的蛇。
就在这时，校长室的电话铃响了。
铃声尖锐，一声接一声，像是催命。教务主任从门外匆匆走过，脚步一顿，转身推门进来，脸色发白。
“码头……出事了。”她对着讲台方向说，“霍家军刚截了三十箱‘零件’，开箱查验——全是枪。”
教室里炸了锅。
“真的？”
“谁下令的？”
“会不会惹外交麻烦？”
舟舟没说话。她只是慢慢把账本收回包里，拍了拍灰，又从包底摸出一颗糖，剥开，递给前排那个戴眼镜的姑娘。
“信不信？”她问。
姑娘愣住，接过糖，低声说：“信……可我们能做什么？我们又不是军阀，不是银行家。”
“你们是未来的太太。”舟舟说，“是管账的媳妇，是女儿，是姐妹。你们丈夫的钱从哪儿来，你们兄弟的生意跟谁合作，你们——说了算。”
她环视一圈：“日本商会以为女人不懂钱，所以敢用我们的信用借钱买枪。可他们忘了，账本不会说谎，而女人——最会算账。”
她跳下讲台，走到窗边。阳光落在她肩头，映出一层薄金。远处码头方向，隐约传来汽笛声，一声长，一声短，像是某种回应。
“他们借我们的钱，买枪，想让我们自相残杀。”她回头，嘴角扬起，“可钱是死的，人是活的。既然他们敢借，我们就敢查；敢运，我们就敢截；敢算计，我们就敢——反算。”
她从包里抽出一张纸，展开，是手绘的航运图，上面密密麻麻标着航线、中转港、报关时间。她将图贴在黑板上，用红笔圈住一个点：“明天上午十点，第二艘运枪船将靠岸，伪装成‘化肥运输’。船上另有五万发子弹，藏在麻袋夹层。”
她转身，看着满屋年轻的脸：“想不想亲眼看看，什么叫‘用别人的钱，反咬一口’？”
有人举手：“我们……能去吗？”
“能。”她点头，“但得签保密书，穿便装，不准带女仆。而且——”她顿了顿，“得自己付车钱。”
笑声再次响起，可这次，带着一股狠劲。
她走回讲台，拿起算盘，轻轻一抖，珠子哗啦作响。
“商业的本质，不是买卖。”她说，“是信息差。谁先知道，谁先动手。谁动手快，谁就赢。”
她将算盘倒扣在桌上，铜底朝天。
“这节课，到此为止。”
她背起包，走向门口。军靴声由远及近，霍明琛站在走廊尽头，军装笔挺，手里拎着一只铁皮箱。
“码头那边清点了。”他走近，声音低沉，“三十八支步枪，五千发子弹，还有两箱炸药。标签写着‘农用硝石’。”
舟舟接过铁皮箱，打开，里面是一叠电报和几张照片。她抽出一张，照片上是码头工人正从麻袋里掏出子弹，背景是日本商会的货轮。
“他们以为女人只会绣花。”她轻声说，“可我们——会拆账。”
霍明琛看了她一眼：“你打算怎么办？”
“怎么办？”她合上箱盖，嘴角微扬，“当然是——让他们还钱。”
她迈步向前，皮鞋敲在木地板上，一声一声，像算盘珠落定。
走廊尽头，校长匆匆赶来，手里拿着一份公文。
“舟舟！教育部刚来函，说女子商学……要被裁撤了。”
她脚步没停。
“为什么？”
“说‘女子无须通商理，有违风化’。”
舟舟停下，转身，阳光从她背后照来，影子拉得老长，横过整条走廊。
“风化？”她冷笑，“他们怕的不是风化。是女人——会算账。”
她从包里抽出那本日本商会账册，高高举起。
“这本账，明天就登在《金陵日报》头版。谁敢压，我就让全城知道——他们欠了多少钱，买了多少枪，又想让谁去死。”
校长张了张嘴，没说出话。
她转身继续走，霍明琛紧随其后。
“还有一件事。”他低声说，“苏震霆的财务副官今早失踪了。他办公室的保险柜——空了。”
舟舟脚步一顿。
她缓缓从包里摸出那张航运图，指尖落在一个未标注的支线港口上。
“找到了。”她轻声说，“他不是失踪。”
她抬头，目光如刀。
“他是——去提款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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