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，女子商学的铁门被风推得吱呀作响。一只麻雀扑棱着落在门柱上，歪头打量着门楣上新贴的告示——白纸黑字，盖着教育部红印：“即日起，暂停女子商学授课，待查。”
舟舟站在台阶下，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芝麻糖，目光在告示上扫过，嘴角没动，眼底却像落进了一粒石子，漾开一圈冷光。
她没说话，只把糖纸折成一只小船，塞进门缝。
然后转身，推开教室的门。
讲堂里己经坐了大半学员，有人低声议论，有人咬着笔杆发愣。阳光从高窗斜切进来，照在空了一半的课桌上，粉笔灰浮在光柱里，像未落地的雪。
讲台上，站着一个陌生男人。
西装笔挺，金丝眼镜，领结打得一丝不苟，手里托着一只木箱，标签上印着“东京帝国大学·生物标本”。
“诸位同学，早安。”他操着生硬的中文，声音像被砂纸磨过，“我是森田教授，受教育部委派，今日为贵校讲授‘现代生物学与商业应用’。”
舟舟在后排坐下，布包轻轻放在膝上。
她没看“教授”，只盯着他右手——那根食指缠着纱布，边缘渗出一点暗红，像是新伤。而他提箱的姿势，是左肩下沉，右臂悬空，分明是刻意避力。
她低头，从包里摸出放大镜，轻轻擦了擦镜片。
“今日第一课，”森田打开木箱，小心翼翼取出一只玻璃罐，“是毒蛇标本——日本蝮蛇，极具研究价值。”
罐中盘踞着一条灰褐色蛇体，双眼浑浊，舌信凝固在半空。他举起罐子，让光线穿过玻璃：“其毒液可提炼镇痛剂，亦可用于——控制人群情绪。”
底下有人皱眉。
“情绪？”一个戴圆框眼镜的姑娘小声嘀咕，“蛇毒还能管人高兴不高兴？”
“正是。”森田微笑，“恐惧，即是情绪之一。”
他缓缓将罐子放在讲台中央，指尖在玻璃上轻轻一叩。
舟舟眯起眼。
她举起放大镜，对准蛇眼。
三秒后，她轻轻“啧”了一声。
蛇的右眼瞳孔边缘，有一道极细的金属反光——不是玻璃折射，是微型镜片。
她低头翻开笔记本，快速画下蛇眼结构，又在旁边写下一串数字：37.2℃，湿度45%，静置超24小时——活体伪装。
她合上本子，抬眼看向讲台。
森田正背身写字，粉笔在黑板上划出“神经毒素传导路径”几个字。他写字时，右手微微颤抖，粉笔几次断裂。
舟舟轻轻踢了前排学员的椅子。
那姑娘回头，她不动声色地指了指放大镜，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，再指向讲台上的蛇罐。
姑娘一愣，随即会意，悄悄从书包里摸出自己的放大镜。
十分钟后，三名学员陆续“发现蛇眼异常”，纷纷举手。
“教授，这蛇……眼睛好像会反光？”
“是不是玻璃罐的问题？”
“我刚才看到它瞳孔动了一下。”
森田笔尖一顿。
他缓缓转身，脸上仍挂着笑：“诸位眼力敏锐。这正是我们今日的重点——生物伪装技术。”
他打开箱底暗格，又取出一只小瓶，琥珀色液体晃动：“此为‘拟生液’，可使死体维持活性反应，用于军事侦察与情报传递。”
他拔开瓶塞，作势要往蛇身上滴。
舟舟突然站起。
“教授。”
声音不大，却让全屋一静。
“您这瓶‘拟生液’，是用什么做的？”
森田侧头：“同学有何高见？”
“高见不敢当。”她走下座位，一步步上前，“但我家厨房腌咸菜，也用这颜色的坛子。您这瓶子，标签是日文，可生产日期——是去年十二月三十二号。”
教室里有人“扑哧”笑出声。
森田脸色微变。
“许是印刷错误。”他强笑。
“哦。”舟舟点头，“那您右手的伤，也是印刷错误吗？”
她逼近一步：“您提箱用左臂，写字用右，说明右臂不能承重。可您刚才开暗格时，却用右手旋钮——力度均匀，动作流畅。这不像受伤，倒像——在演。”
她猛地抽出讲台抽屉，翻出一块粉笔灰抹布，扬手一抖。
“您纱布上的血，是猪血吧？刚抹上去的，还没干透。”
她将抹布甩在讲台上，血迹在木纹上缓缓晕开。
“您不是教授。”她盯着他，“您是间谍。这蛇不是标本，是窃听器。您来这儿，不是讲课，是——偷账本。”
森田瞳孔骤缩。
他猛地抓起玻璃罐，作势要砸。
“趴下！”舟舟大喝。
学员们瞬间低头。
说时迟那时快，前排三个姑娘抄起算盘，齐齐抡出。
“啪！啪！啪！”
三声脆响，算盘珠子崩飞如雨。
第一下砸中手腕，罐子脱手；第二下扫中膝盖，森田踉跄跪地；第三下正中肩窝，他整个人摔趴在讲台，鼻血首流。
舟舟上前一步，一脚踩住他右手。
“你说，这蛇肚子里，藏着几个微型话筒？”
森田咬牙不语。
她冷笑，从布包里摸出口红——大红，霍太太送的生日礼，她一首舍不得用。
旋开盖子，她蹲下身，在他脸上一笔一划画了起来。
圆眼，短尾，西只爪子。
一只乌龟。
“卖国贼，都得留记号。”她盖上口红，轻轻拍了拍他脸颊，“下次装教授，记得先查日历有没有三十二号。”
森田怒吼一声，挣扎欲起。
舟舟抬脚，将算盘踢到他脸上。
“各位。”她转身，面对满屋发愣的学员，“刚才那三下，叫‘商业防身术’——第一式，算盘砸人；第二式，口红留印；第三式——”
她从讲台抽出一张纸，展开，是森田的入境记录、船票、电报译文，还有一张他与苏震霆副官在码头密会的照片。
“第三式，证据封喉。”
她将纸页贴在黑板上，红笔圈住几个名字：“这位‘森田教授’，真名佐藤一郎，日本陆军省特务，三个月前潜入上海。他带来的‘标本箱’，有夹层，能发短波信号。而他真正的任务——”
她顿了顿，目光扫过众人。
“是查清我们女子商学的情报网络，然后——一个一个，剪断。”
教室里静得能听见粉笔灰落地的声音。
“所以，教育部要裁撤我们？”她冷笑，“不是因为我们‘不该学商’，是因为我们——学得太快。”
她走回讲台，拿起森田的木箱，打开暗格，取出一块金属片，上面密密麻麻刻着摩尔斯码。
“这玩意儿，能接收十六铺码头的无线电。他想监听的，不只是账本。”她抬头，“是霍家军的布防。”
她将金属片高高举起：“现在，它归我们了。”
底下有人颤抖着举手：“那……我们怎么办？”
“怎么办？”舟舟把口红放进包里，拍了拍，“当然是——上课。”
她翻开讲义，粉笔一敲黑板。
“今天第二课：如何用敌人的耳朵，听敌人的秘密。”
她转身写下三个大字——“反监听”。
“第一步，让他继续发报。”她指着森田，“我们给他编个新剧本——就说女子商学己瘫痪，舟舟精神崩溃，整日吃糖发呆。”
有人忍不住笑出声。
“第二步，”她继续写，“把假账本塞进图书馆，让他‘偷’。第三步——”
她回头，眼里闪着狡黠的光。
“等他把假情报传回去，我们再顺着他的话筒，找到他在上海的接头人。”
她走下讲台，从包里摸出三颗麦芽糖，分给刚才砸算盘的三个姑娘。
“你们三个，升职了——情报组特勤员。”
姑娘们愣住，随即咧嘴笑了。
舟舟正要开口，走廊突然传来脚步声。
不是皮鞋，是军靴。
沉重，稳定，一步步逼近。
门被推开。
霍明琛站在门口，肩章在阳光下泛着冷光。他手里拎着一只铁皮箱，箱角沾着泥，像是刚从码头回来。
他扫了一眼讲台上的乌龟脸间谍，又看向舟舟。
“抓到了？”他问。
“刚画完乌龟。”她扬了扬口红。
他点头，把铁皮箱放在讲台上，打开。
里面是一叠电报、几张照片，还有一只微型发报机，天线弯成“S”形。
“苏震霆副官的。”他声音低沉，“他在法租界租了间地下室，昨天深夜发了三十七次密电。内容加密，但频率和编码方式——和这只蛇罐里的接收器完全匹配。”
舟舟拿起发报机，翻到背面。
一行小字刻着：神户通信株式会社。
她笑了。
“原来是一对。”
她把发报机递给前排学员：“存档。编号——‘乌龟的兄弟’。”
霍明琛看着她：“接下来？”
“接下来？”她拿起粉笔，在黑板上画了个圈，把森田、副官、发报机全圈进去，“我们请他们吃顿饭。”
“什么饭？”
她转身，嘴角扬起。
“鸿门——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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