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穿过商会大厅的彩绘玻璃，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几何光影。霍明琛站在廊柱阴影里，军靴尖轻轻碾过一块蓝紫色的菱形光斑，像是在丈量某种无形的距离。他手里捏着一张折叠整齐的报价单，纸角微微，边缘被拇指反复得发毛。
舟舟坐在前排儿童椅上，怀里抱着一只绒毛剥落的熊娃娃，左耳用红线缝了三针，右眼纽扣歪斜。她正用粉笔头在膝盖上的小黑板写写画画，嘴里小声念叨：“三乘七加五除二，再乘以风向偏角……”
“你真打算在竞标会上讲数学？”霍明琛走过来，压低声音。
“不是讲数学，”她头也不抬，“是用数学打脸。”
他嘴角一抽，刚想说什么，大厅铜门“哐”地被推开。苏震霆踩着锃亮皮鞋进来，身后跟着一群穿长衫的商会董事，个个面色凝重，像来参加葬礼。
“听说霍家派了个三岁娃娃来投标？”他扫视全场，目光落在舟舟身上，冷笑一声，“莫非督军府没人了？”
没人接话。
舟舟慢悠悠举起熊娃娃，对着苏震霆晃了晃。
“叔叔，”她甜甜开口，“您知道为什么骰子六个面，却总摇不出两个六吗？”
满堂哄笑。
苏震霆脸色一沉：“黄口小儿，懂什么投标定价？”
“我不懂定价，”她把熊放在桌上，拍拍它的肚子，“但我懂概率。比如，您昨天夜里在法租界地下室发了三十七次密电，平均每次间隔八分钟——这个频率，刚好够一个心虚的人反复确认密码本。”
笑声戛然而止。
霍明琛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，手按在腰间枪套上。
苏震霆瞳孔微缩，随即大笑：“荒唐！谁信一个小丫头胡说八道？”
“不信？”舟舟从熊肚子里掏出一对象牙骰子，轻轻放在桌面上，“那我们现场算一算。这批军需物资的底价是八万七千银元，市场浮动区间在±15%之间。若按正态分布计算，最优报价应为——”
她拿起粉笔，在黑板上画出一条钟形曲线。
“九万两千三百西十六元七角三分。”
全场哗然。
“你这是瞎蒙！”苏震霆猛地拍桌。
“不，”她歪头一笑，“这是数学。”
就在这时，日本商会代表站起身，操着生硬中文宣布报价：九万两千三百元。
舟舟眨眨眼：“差三百西十六块七毛三，差一点就命中峰值。”
苏震霆冷哼：“你也报个数啊，别光画图。”
“不急。”她拎起骰子，在掌心滚了两圈，“先玩个小游戏。我听说您最近总去赌场，专挑‘双六’局下注——可惜，从没赢过。”
“少废话！”
“那您知道为什么吗？”她逼近一步，声音清脆如铃，“因为真正的概率，不在骰子里，而在人心。您越是想摇出六六六，越会失败。这叫‘期望偏差’。”
她忽然伸手，一把捏住他下巴。
苏震霆猝不及防，嘴被撬开一条缝。
舟舟把骰子塞进他嘴里，笑眯眯道：“来，含着它，等会儿开标时，说不定能感应到幸运数字。”
全场死寂。
苏震霆腮帮鼓动，想吐又不敢吐——那骰子六点那面刻着一行小字：“卖国者，口含烂骨。”
他涨红了脸，最终只能僵坐着，像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祭品。
霍明琛背过身，肩膀微微抖动。
投标进入最终环节。
主持人取出密封报价单，逐一宣读。
“霍家——”他展开一张纸，顿了顿，又凑近看了眼，“九万两千三百西十六元七角三分。”
全场倒吸一口冷气。
有人掏出计算器狂按，结果一致。
“分毫不差……”一个董事喃喃道，“她真算出来了？”
“不止。”霍明琛走上前，指着日本商会的报价单，“请看这里。”
他指尖落在“九万两千三百”几个字上。数字末尾的“零”字边缘，有一抹淡淡的红色痕迹，小雪绒说：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！像是用口红涂改过。
“原价是九万两千六百五十元。”舟舟接过话，“他们临时改价，想压我们一头。可惜——”
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口红，旋开，正是霍太太送的那支大红。
“我昨天在所有投标表背面做了隐形标记，遇热显色。他们的报价单被手温捂过，痕迹就出来了。”
日本代表脸色煞白，猛地起身欲走。
霍明琛一个眼神，门外两名卫兵立刻封住出口。
“证据确凿。”商会会长沉声宣布，“本次军需物资采购，由霍家中标。”
掌声雷动。
苏震霆终于把骰子吐出来，摔在地上，怒吼：“你们串通！这是阴谋！”
“是啊，”舟舟捡起骰子，吹了吹灰，“就像您和日本人在码头密会一样，也是阴谋。”
她把骰子放回熊娃娃肚子里，拍拍它圆滚滚的肚子：“但它赢了。”
散场时，阳光己铺满整条青石街。霍明琛并肩走着，低声问：“下一步？”
“等信。”她抬头看天，云层低垂，像被谁揉皱的宣纸。
“什么信？”
“沉船里的那种。”
回到督军府，管家在门厅等候，手里托着一只牛皮纸信封，边角磨损，邮戳模糊。
“刚送来的，没署名。”
舟舟接过，指尖触到纸面——背面有轻微凹凸，像是被铅笔反复描过。
她没拆，首接拿到书房，在灯下倾斜西十五度角。
霍明琛凑近一看，瞳孔骤缩。
纸背显出淡淡痕迹，是一幅手绘地图：长江支流某段河道，标着“三号浮标”，下方沉船轮廓清晰，船腹位置画了个叉。
“金矿？”他皱眉。
“可能是陷阱。”她轻声说，“也可能是钥匙。”
她将信封翻来覆去检查，忽然停住。
封口蜡印上，有一道极细的划痕，呈“S”形。
和那只“乌龟的兄弟”发报机天线一模一样。
“苏震霆的人不会用这种标记。”霍明琛沉声道。
“所以是另一条线。”她指尖着S形痕迹，“蛇没死干净。”
她取出放大镜，对准蜡印。
在S形划痕末端，藏着一个极小的符号——三粒点，排成三角。
“摩尔斯码。”她喃喃，“……是‘回声’的意思。”
霍明琛神色一凛：“有人在回应我们上次的反监听？”
“或者，”她合上信封，目光沉静，“有人想让我们以为他在回应。”
她将信封放进抽屉，锁好。
窗外，暮色渐浓。一只鸽子落在屋檐，抖了抖翅膀，飞向码头方向。
她忽然起身，从书架取下一本《概率论初步》，翻到最后一页。
空白处，有一行铅笔小字，笔迹稚嫩：
“当所有可能都指向同一结果，那它就不再是概率，而是必然。”
她用橡皮擦掉最后一个字。
“必然”变成“必”。
霍明琛看着她：“你信这个？”
“我不信必然。”她把书放回原位，转身走向衣柜，拉开底层抽屉。
里面不是童装，而是一套男式水手服，袖口磨得发白，领章锈迹斑斑。
“我只信——”她取出衣服，抖开，轻轻抚平褶皱，“沉在水底的东西，总会浮上来。”
霍明琛盯着那套衣服：“这是……”
“我生母留下的。”她声音很轻，“她在长江跑船，最后一次出航，载的就是金矿图。”
她将衣服叠好，放进布包。
“明天一早，我要去三号浮标。”
“太危险。”
“可骰子己经摇了。”她抬头，眼里没有恐惧，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，“而且——”
她从包里摸出那对骰子，轻轻一抛。
骰子在空中翻滚，划出一道弧线。
砸在桌面上，旋转几圈，停下。
两个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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