糖豆在掌心微微发烫，舟舟没松手。她站在码头边缘，江风把裙角吹得翻飞，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旗。远处渔船静泊，七艘船头朝向不同，却暗合北斗方位。她将糖豆放进布包，拉紧绳扣，抬脚跨上第一艘船的甲板。
“念。”她用算盘杆在船板上刻下一字，指尖压着木纹划出深痕。
女校学员们己候在各船，每人怀里抱着渔网，网眼里封着鼓胀的鱼鳔。她们的手有些抖，有人低头看鞋尖，有人反复搓着袖口。舟舟走过去，从布包取出一颗磷粉糖豆，塞进一个女孩手里。
“待会儿，看见我吹海螺，就把网撒进水里。”她说，“然后蹲下，捂耳朵。”
女孩咬唇点头，糖豆在掌心滚了半圈，停住。
“不是打仗，”舟舟笑了笑，“是玩捉迷藏。鬼子是‘鬼’，我们是‘星’。”
有人轻笑出来，紧张松了一线。
她跳下船，沿岸疾行，检查每一艘的锚绳与位置。第三艘船的网兜歪了，她蹲下重新绑紧，指尖蹭到湿麻绳上的霉斑。天边泛青，离黎明不到一个钟头。她抬头望向苏家祖宅方向，那里黑沉沉的，像一块被遗忘的碑。
但她知道，那里有人在动。
她没回头，只把算盘挂在腰间，快步返回主船。
江面浮着薄雾，油膜在水波上泛出虹彩。这是她昨夜命人倒的煤油，顺着暗渠流入码头水道。只要一点火，整片水域都会烧起来。鱼鳔里的磷液遇热自燃，连环引爆，足以炸沉一艘中型货轮。
她蹲在船头，将海螺浸入一罐黏稠液体。磷粉混合剂裹住螺壳，滴落几颗晶亮的珠子，坠入江水，无声消失。
“数星星。”她对身边女孩说，“等北斗的勺口对准江心那根断桩，就准备。”
女孩仰头，雾气遮了大半星空，但她还是努力辨认着。“现在……天枢和天璇连成斜线了。”
“再等等。”舟舟盯着水面倒影，“等它们压进水里。”
远处传来汽笛一声短鸣。
来了。
一艘灰黑色货轮破雾而行，船身低矮，吃水极深，显然是满载。船头站着几个穿日军军服的人，红外探照灯在江面扫出淡红光带。灯光掠过渔船时，有学员猛地一颤，差点打翻身旁的磷液罐。
“别动。”舟舟低声，“他们看不见我们。渔网是湿的，反不了光。我们是影子，不是目标。”
探照灯移开，货轮缓缓靠岸，锚链哗啦沉入水中。几个黑影跳下船板，开始指挥搬运木箱。箱体厚重，印着“棉纱”字样，但舟舟知道，那是军火。
她缓缓举起海螺，贴在唇边。
没有吹。
等。
货轮正巧驶入北斗“勺口”位置，天权与玉衡的倒影恰好夹住船体。江面油膜被水流推至船底，鱼鳔随波轻撞船壳。
她吹响。
海螺声低沉，不似寻常号角，倒像海兽在梦中低吟。但那声音一出，螺壳上的磷液瞬间燃起幽蓝火焰，火蛇顺水蔓延，点燃浮油。
轰——
火墙从水下腾起，裹住货轮底部。鱼鳔接连爆炸，像一串深水雷。火光冲天，浓烟卷着木箱碎片腾空而起，一个搬运工被气浪掀飞，砸在码头石阶上，不动了。
“撒网！”舟舟大喊。
七艘渔船同时动作，渔网带着燃烧的鱼鳔抛入江心，火网成形，将货轮围困其中。火势迅速吞噬船舷，甲板上日军乱作一团，有人跳江，有人举枪乱射，子弹打在渔船上，噼啪作响。
“蹲下！”舟舟扑倒女孩，自己却被一块飞溅的木片划破手背。她没管，抓起算盘，借着火光清点江面浮尸。
“一个、两个……九个爬上岸了。”她低声数着，“那边水沟里还藏着三个，没死透。”
女孩颤抖着问：“我们……赢了吗？”
“还没完。”她站起身，望向货轮残骸，“他们还有援兵。”
话音未落，远处传来军靴踏地声，整齐划一，由远及近。
她握紧算盘，指节发白。
火光中，一道身影从侧巷走出。
霍明琛披着日军大尉军服，肩章完整，领口别着染血的金鹰徽。他身后跟着一队卫兵，人人手持长枪，步伐沉稳。他在码头入口站定，将一面卷起的军令旗抽出，猛地插进旗杆底座。
旗面展开，赫然是日军第三舰队作战令，落款处盖着鲜红印章。
“封锁码头。”他声音不高，却穿透火场，“所有进出船只，无令者击沉。”
舟舟走下船，踩过焦黑的木箱残骸。她捡起一块断裂的船板，上面刻着“昭和七年·长崎造船”。她没说话，将船板递给霍明琛。
他看了一眼，点头：“追查有方向了。”
她转身走向江岸，算盘在腰间轻晃。火势渐弱，江面漂着残骸与尸体。她蹲下，开始清点。
“浮尸二十一具，岸上击毙八人，逃走九人。”她拨动算盘珠，“重伤未死者三人，藏在西边货栈夹层。”
霍明琛走过来：“你算得比军法处还快。”
“他们不算命。”她抬头，“我算。”
一个学员跑来，声音发颤：“舟舟姐，东边那艘渔船……甲板上的‘念’字不见了！是不是……是不是被敌人改了标记？”
舟舟起身，快步走过去。那艘船是她亲手刻的，位置最前，也是引爆核心。她蹲下，指尖抚过甲板。
木纹深处，“念”字仍在，只是被血水半掩。她松了口气，掏出算盘杆，将血迹刮开，重新描了一遍。
“标记没丢。”她说，“是我们的人。”
她站起身，望向祖宅方向。
那里依旧漆黑，但月光斜照下，她听见了。
铁锹声。
一下，两下，断续而坚定，像是从地底传来。节奏不急不缓，每三下停顿一次，像在翻页。
她没动。
霍明琛察觉她的异样：“怎么了？”
她没回答，只从布包取出那张抗倭名册残页，轻轻展开。纸页在火光边缘泛黄，她用指尖数着页码翻动的节奏。
一下，两下，三下——停。
与地窖里的挖掘声，完全一致。
“他们找到了什么？”霍明琛低声问。
“不该找的东西。”她将名册折好，塞回布包，“母亲藏的，不是遗书，是名单。有人在挖，说明名单还没完。”
她转身走向主船，脚步沉稳。火光映在她脸上，忽明忽暗。
“今晚不是结束。”她说，“是开始。”
霍明琛跟上：“你要去？”
“等天亮。”她摸了摸算盘，“白天挖，声音传不远。晚上挖，是告诉所有人——这里有秘密。”
她坐上船头，从布包取出一颗新糖豆，放在掌心。磷光微闪，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。
远处，铁锹声又响了起来。
一下。
两下。
第三下刚落，江风突然转向，吹散了浓烟。
月光首落，照在祖宅后院的地表。
一块新翻的土堆旁，半截锈铁锹插在泥里。
锹头刻着一个模糊的“霍”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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