铁锹声在月光下断续响起，第三下刚落，江风转向，吹散浓烟。舟舟坐在船头，掌心那颗糖豆泛着微弱磷光。她没动，只将布包往怀里压了压，名册残页的边角硌着肋骨。霍明琛站在她身后，军靴踩在焦木上发出脆响，但他没再问。他知道她听见了——那节奏，和纸上翻页声一模一样。
半个时辰后，督军府前厅。
门环被拍得震天响。卫兵拉开侧门，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猛地撞进来，粗布衣裳沾满泥灰，眼窝深陷如枯井。她双手前伸，指尖颤抖地划过空气，嘴里反复念着：“念舟……我的念舟……还我女儿！”
厅内正在清点战利品的账房先生吓了一跳，茶杯打翻在地。霍明琛闻声从偏厅快步而出，手己按在枪柄上。女人却不管不顾，径首朝主位方向扑去，膝盖砸在青砖上发出闷响。
“她刚回府。”舟舟的声音从廊下传来。她抱着算盘，裙摆还沾着江水的腥气，脚步轻得像猫。她在屏风后站定，目光扫过那妇人枯瘦的手指——指节因常年劳作变形，但指甲缝里没有泥垢，反倒有浅灰粉末，像是石灰。
她缓步上前，声音软糯：“妈妈，你说我是你女儿，那我小名叫什么呀？”
妇人一愣，随即脱口而出：“小名是爹起的，叫念舟。”
舟舟没笑，也没哭，只歪了歪头，像在认真回想。她记得霍太太第一次唤她“舟舟”时，是在她发高烧的夜里，窗外雷声滚滚，女人抱着她来回踱步，一遍遍说：“不怕啊，舟舟不怕。”——那是她在这个家的第一个名字。
“那你记得，我出生那天，天上下雨了吗？”她又问。
妇人仰起脸，眼角挤出泪水：“下着大雨，电闪雷鸣，我咬破手指喂你第一口血……你哭得嗓子都哑了。”
厅内几个老仆 exged 眼神，有人悄悄抹泪。霍明琛皱眉，正要下令驱逐，霍太太却从内堂走了出来。她穿着墨绿旗袍，发髻一丝不乱，手里捏着一张纸。
“现代医学讲证据。”她将纸拍在案上，“血型检测结果出来了。她O型，你B型，母女不可能血型不符。滚出去。”
妇人浑身一颤，喉咙里发出呜咽：“我不信！什么血型……那是洋人的把戏！我生她时流了三天血，差点死在产床上！你们抢走她，还要用这些鬼话骗人？”
“那你信这个吗？”舟舟忽然扑过去，一把扯下她发间的银簪，举高了晃，“亮亮的，给我玩！”
银簪细长，顶端雕一朵半开的莲，枝蔓缠绕，纹路细密。舟舟指尖抚过簪身，瞳孔微缩——那缠枝莲，和霍家祠堂供桌下压着的祖传玉佩，纹样分毫不差。那玉佩从不示人，连她也是去年扫祠堂时，偶然从供布缝隙里瞥见过一眼。
她攥紧簪子，装作被妇人突然的尖叫吓到，往霍明琛怀里一缩，算盘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珠子滚了一地，她却不捡，只抽泣着说：“她……她说娘亲的项链会发光……黑夜里也能看见……”
这话一出，霍明琛手臂一僵。他记得——去年冬夜，舟舟发癔症，死死抓着霍太太的珍珠项链，说“亮，亮，娘亲的链子在闪”。后来大夫说是高烧幻觉，可霍太太当晚就把那条链子烧了。
妇人果然变了脸色，挣扎着要抢回簪子：“还我！那是我男人临走前留下的信物！你们抢孩子，还要抢我的东西？”
她力气大得异常，挣脱卫兵扑向舟舟。茶案被撞翻，瓷壶碎裂，滚水泼在地毯上腾起白气。混乱中，舟舟迅速将银簪塞进算盘夹层，反手拨了几颗珠子卡住缝隙。
“别碰我！”她尖叫一声，顺势跌坐在地，眼泪说来就来，“她不是我娘！我娘不会这样凶！”
众人注意力全被她吸引过去。霍明琛抱起她，低声安抚。没人注意到，那妇人被拖向府门时，嘴唇微动，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卷走：
“地窖的铁盒……没烧干净。”
舟舟的耳朵却动了动。
她伏在霍明琛肩上，眼睛睁着，盯着那妇人被推出大门的背影。她的鞋后跟磨破了，露出一角灰布袜，但那布料质地细密，绝非穷苦人家所有。更奇怪的是，她左脚走路时略拖，像是旧伤，可步伐节奏却和昨夜祖宅传来的铁锹声，三下一停，完全一致。
“放她走。”霍明琛对卫兵说，“盯住她去向。”
“少爷，万一她是苏震霆的人……”
“她不是冲着钱来的。”霍明琛低头看怀里的女孩，福星萌宝：民国督军府的小军师来自“人人书库”免费看书APP，百度搜索“人人书库”下载安装安卓APP，福星萌宝：民国督军府的小军师最新章节随便看！“她是冲着‘念舟’这个名字来的。而这个名字，现在只有我们知道。”
舟舟没说话，只把脸埋进他军装前襟。布料上有硝烟味，还有一点未干的血渍。她悄悄摸出算盘，指尖在夹层处轻轻一顶——银簪纹丝未动，被珠子卡得死紧。
深夜，她坐在床沿，借着油灯拆开算盘底板。银簪躺在掌心，灯光下，莲纹深处似乎有极细的刻痕。她凑近看，是一串数字：3-7-9。
不是日期，也不是编号。她想起什么，翻开枕头下的抗倭名册残页。第3页，第7行，第9个名字——空白。
她合上名册，吹熄灯。
窗外，一缕风钻进窗缝，吹动了挂在墙上的旧算盘。珠子轻轻一撞，发出“嗒”的一声。
像铁锹落地。
第二天清晨，霍太太在花园遇见舟舟。女孩正蹲在石阶上喂猫，手里捏着半块馒头。
“昨晚那女人，你信她吗？”霍太太问。
“我不信血型。”舟舟抬头，眼睛亮得惊人，“但我信簪子。那纹样，您见过吗？”
霍太太脸色微变，随即冷笑：“荒唐。霍家玉佩从不外流，怎么可能在个叫花子头上？”
“那您知道，为什么她知道我怕黑吗？”舟舟站起身，拍了拍手，“她说‘娘亲的项链会发光’——可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事。”
霍太太沉默片刻，转身要走。
“娘。”舟舟忽然叫住她，“如果有一天，有人拿着霍家的东西来找我，您会帮我认吗？”
霍太太脚步顿了顿：“真金不怕火炼。假的，总会露馅。”
她走远了。舟舟站在原地，望着她背影，慢慢攥紧了袖中的算盘。
下午，卫兵回报：那妇人被赶出城后，沿江走了三里，拐进一处废弃染坊，再没出来。搜查时，坊内空无一人，只在地上发现一行湿脚印，通向地下暗渠。
舟舟听完，没说话，只从布包里取出一颗新糖豆，放在窗台上。阳光照着，豆子微微发亮。
傍晚，她独自走进祠堂。香火未燃，供桌冰冷。她蹲下，掀开供布，凝视那方玉佩。缠枝莲纹在暮色中显得幽深。她掏出银簪，比对纹路——完全吻合。
她伸手去摸玉佩背面，指尖突然一顿。
有刻痕。
极细，像是被人用针尖慢慢划出。她凑近，辨认出三个字：莫信血。
她猛地缩手，心跳如鼓。
祠堂外，脚步声由远及近。
她迅速将供布盖好，藏起银簪，抓起扫帚装作打扫。门开时，霍明琛走了进来，手里拿着一份刚送来的化验单。
“血型报告复核了。”他声音低沉，“结果没错。”
舟舟点点头，扫帚尖在地上划出一道细线。
“可如果，”她轻声问，“有人早就知道会查血型呢？”
霍明琛一怔。
“如果他们故意用B型血的人来冒充？”她抬头，“那说明，他们不仅知道我是谁，还知道我们会用什么办法验。”
霍明琛盯着她，眼神渐冷。
“那簪子呢？”他问。
“在算盘里。”她递过去，“纹样和玉佩一样。但玉佩从没离开过祠堂。”
霍明琛接过算盘，手指在夹层摸索。银簪滑出，他翻来覆去查看，忽然停在簪尾——那里有个微小凹点，像是曾经镶嵌过什么，后来被抠掉了。
“这簪子，”他缓缓道，“不是信物。”
“是钥匙。”舟舟接上。
两人对视一眼，谁都没再说话。
夜深，舟舟躺在床上，听见窗外又有风声。她睁开眼，月光斜照，墙上算盘的影子被拉得很长。
忽然，珠子动了一下。
不是风。
是有人在外面，轻轻拨动了算盘珠。
她屏住呼吸，悄悄摸向枕下——算盘不在。
她猛地坐起。
窗纸上，映出一个模糊的手影，正一根根，缓慢地，拨动算盘珠。
第一下。
第二下。
第三下刚落，手影突然停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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