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纸上那只手影停在第三下拨动时，舟舟没有动。她盯着那根缓缓收回的食指轮廓，听见自己指甲掐进掌心的声音。窗外的风停了，算盘珠不再响，可她知道，那不是错觉——那节奏，和昨夜祖宅地窖传来的铁锹声，完全一致。
她没喊人。
她只是悄悄把枕头下的算盘挪了个方向，让珠子朝内，背对窗。
第二天清晨，霍明琛在书房翻阅战报时，发现军靴内侧沾着一层灰褐色泥渍。他没在意，用布擦了两下，继续看电文。舟舟站在门边，手里捏着半块糖豆，目光落在他鞋帮上。
“哥哥，”她轻声说，“你昨晚去染坊了？”
霍明琛笔尖一顿，抬眼：“你怎么知道？”
“你鞋上的泥，和暗渠边的一样。”她走进来，踮脚把糖豆放在他案头，“我看见你回来时，裤脚卷到小腿，沾了水。”
霍明琛沉默片刻，把笔放下：“她走了。没人跟着。”
“可她没走远。”舟舟盯着他，“她知道我会怕黑，知道我娘的项链会发光——这些事，我只跟你说过一次。”
霍明琛喉结动了动，没接话。
舟舟转身要走，又停下：“我想看看血型报告的原件。”
“不行。”他立刻说，“霍太太说了，这事到此为止。”
“可如果报告被人动过呢？”她回头，眼神清亮，“如果他们早就知道我们会查血型，所以特意找了个B型血的人来冒充？”
霍明琛盯着她，半晌才道：“你想做什么？”
“我想知道，我到底是谁。”她声音不大，却像钉子一样扎进空气里。
霍明琛最终答应让她在书房过夜，说是怕她做噩梦。他铺了毯子在沙发，自己坐在灯下看军情简报。舟舟蜷在角落，眼睛闭着，耳朵却竖着。等他呼吸沉下来，她轻轻坐起，赤脚踩在地板上，摸向书柜最底层那个铁皮箱。
钥匙不在。
她退回沙发，盯着霍明琛的军装外套。口袋鼓着。她记得他睡前把钥匙放了进去。
她没动。
她只是轻轻咳嗽了两声。
霍明琛惊醒，摸枪的手刚抬，就见她缩在毯子里，小脸发白：“哥哥……我有点冷。”
他皱眉，起身去拿毯子，顺手把外套搭在椅背。舟舟等他转身倒水，迅速伸手进口袋，摸出钥匙，塞进袖口。
她没开铁箱。
她等他重新睡下，才悄悄把钥匙放回原处。
第二天中午，霍太太去花园赏花，霍明琛在前厅接见军官。舟舟端着茶盘经过书房，脚步一顿。
门没关严。
她推门进去，首奔铁柜。钥匙在霍明琛口袋里，但她记得昨晚他取报告时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副本。她拉开抽屉，翻找片刻，果然在一堆化验单底下，发现一张边缘泛黄的纸。
是她的血型报告。
O型。
母亲：B型。
结论：排除母女关系。
她快速翻到背面，发现一行小字：“样本采集于城南教会医院，1915年秋。”
她瞳孔一缩。
教会医院？可她明明是出生在苏家老宅，由接生婆接生。怎么会出现在医院记录里？
她继续往下看，忽然嗅到一丝淡淡的气味——像是碘酒，混着药水，极淡，几乎被墨香盖住。她伸出舌尖，轻轻舔了舔指尖，再蹭过纸边。
苦的。
她皱眉。
这不是普通的消毒味。这是人为掩盖什么的痕迹。
她把报告塞回原处，悄悄退出书房。
下午，她独自去了城南教会医院。
老修女翻了半天登记簿，摇头：“1915年的记录早就烧了。那年大火，烧了半条街。”
“那……有没有人来问过？”舟舟问，“一个眼睛看不见的女人？”
修女愣住：“你怎么知道？”
舟舟心跳加快：“她什么时候来的？”
“三年前。她坐苏家马车来的，问有没有一个叫沈氏的产妇记录。我没查到，她就走了。”修女压低声音，“她走时，手里攥着一张纸，像是化验单。”
舟舟攥紧拳头。
苏家马车。三年前。化验单。
他们早就知道她在查身世。
他们早就准备好了“证据”。
她回到督军府时，天己擦黑。霍明琛在练枪，听见脚步声抬头：“你去哪了？”
“去喂猫。”她平静地说，“哥哥，我想看看接生婆的记录。”
“没有记录。”他收枪入套，“当年的事，没人提。”
“可霍太太说过，接生婆是苏家旧仆。”她盯着他，“她会不会留下什么？比如……供词？”
霍明琛眼神一闪：“你别查了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她问，“你是不是知道什么？”
他没回答，只说：“听话。”
舟舟转身就走。
半夜，她换上霍明琛的军靴——太大，但她用布条缠住脚踝，走路几乎无声。她摸黑进了书房，翻找所有与苏家有关的旧档。账本、地契、婚书……没有。
她忽然想起什么，走向书架最上层那排医书。
《产科辑要》。
她取下书，翻开。纸页脆黄，翻动时簌簌作响。翻到中间，她手指一顿——书页被割开一道细缝，夹着一张折叠的纸。
她抽出纸，借着月光展开。
字迹颤抖，墨色深浅不一：
“光绪三十年七月初九，苏大帅府产双女。
一女掌心有红痣，眉心一点朱砂，取名念舟。
一女无痣，眉心无记，取名念慈。
大帅听术士言，掌心红痣为灾星，命我弃之荒野。
我心不忍，托付于督军府门前石狮下。
另一女留府，谎称独生。
若日后事发，我愿以命抵罪。
——接生婆林氏，血书为证。”
舟舟呼吸一滞。
双女？
她不是独生？
那苏念慈……才是苏家真正的嫡女？
她手指发抖，继续往下看。纸的右下角，有个暗红色的印记，像唇印，又像……血印。
她轻轻触碰，指尖微黏。
是血。
有人用血按下了这个印。
她迅速把纸折好，塞进算盘夹层。正要合书，忽然发现书页边缘有刮痕——像是有人用刀片刮去过什么字。
她凑近看，在月光下勉强辨出几个残笔：
“……血型……调换……样本……”
她猛地合上书。
血型样本被调换了？
所以报告上写的B型血，根本不是她亲生母亲的？而是……那个被留下的苏念慈的母亲？
可苏震霆为什么要这么做？
为了掩盖换子？为了让她永远无法通过血型认亲？
她站起身，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声响。她正要离开，忽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。
她迅速吹灭油灯，躲进书架后。
门开了。
霍明琛走了进来，手里拿着一份文件。他没开灯，借着月光走到书桌前，把文件放进抽屉。然后，他站在原地，静静看着那排医书。
良久，他伸手，取下《产科辑要》，翻了两页，又放回去。
他什么都没说，转身离开。
舟舟等他走远，才从暗处走出。
她盯着那本书，心跳如鼓。
霍明琛……看过这份供词？
他知道多少？
她回到房间，把算盘放在桌上，取出那张供词，铺在油灯下。血印在光下显得更深，几乎发黑。她用指尖轻轻，忽然发现血印边缘有一道极细的裂痕——像是被什么东西压过，又像是……被人刻意折过一次。
她想起银簪上的数字：3-7-9。
她翻开抗倭名册，找到第3页第7行第9个名字。
空白。
她又翻回供词，数了数行数。
第3行，第7个字，第9笔——是“弃”字的最后一捺。
她盯着那个“弃”字，忽然觉得喉咙发紧。
就在这时，窗外传来一声轻响。
不是风。
是有人用指甲，轻轻刮了一下窗纸。
舟舟猛地抬头。
窗纸上，映出一根手指，缓缓写下三个数字：
3-7-9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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