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纸上的三个数字还留在那里，像钉进夜色的铁钉。舟舟没有再看第二眼。她把算盘推回桌角，起身吹灭油灯，动作轻得如同退潮。
天刚亮，府里就乱了。
霍太太的贴身丫鬟抱着一只烧了一半的纸篓匆匆穿过回廊，灰烬里夹着半片未燃尽的电报纸，边缘焦黑卷曲。舟舟蹲在廊柱后吃糖豆，顺手捡起一片残角，上面有“三日内清空”几个字，背面沾着一股淡淡的药味，像是陈年草药混着酒精的气息。
她把纸片塞进口袋，转身往西厢跑。
霍太太的闺房门虚掩着，她趁人不备溜进去，翻遍废纸篓，只找到另一小片残电报：“……全员撤离，勿留痕迹。”字迹是霍太太的，但笔划抖得厉害，不像平日那样工整。
她退出房间时，正撞见霍太太从外头回来，脸色发白，手里攥着一封刚拆的信。
“舟舟？”霍太太声音有点紧，“你怎么在这儿？”
“我来送点心。”她举起托盘，糖糕还在冒着热气。
霍太太盯着她看了两秒，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，动作生硬得像是在完成什么仪式。“去吧，别到处乱走。”
舟舟点点头，走了几步又回头：“娘，您娘家……是不是出什么事了？”
霍太太的手指猛地收紧，信纸被捏成一团。“没有。你别问。”
她转身进了屋，门关得极重。
舟舟没再追问。她回到自己房里，从床底拖出一只旧木箱，翻出一套男童短褂，抹了锅灰涂黑脸，又把头发扎成两个小鬏鬏，活像个街头野孩子。
她揣上一包糖粉，悄悄溜出后门。
城西老巷的霍家祖宅己经空了。门上贴着封条，院子里连扫帚都不见一把。她蹲在墙根下，看见地上有几道车轮印，湿泥里还嵌着半片碎布，沾着和电报上一样的药味。
她把碎布收好，沿着车辙往城门方向走。
车队是上午巳时出的城，由日本商会的马车承运，一共七辆，全都盖着厚油布。守卫穿着商会制服，腰间别着短枪，眼神警惕。
舟舟混在街边乞儿堆里，趁他们不注意，把掺了糖粉的碎布悄悄撒在第一辆车轮下。她知道府里的猎犬“铁鼻”最爱这味道——昨夜她己偷偷喂过它半块糖，虽然后来被人发现，喂了镇静药，但嗅觉不会完全消失。
她躲在税所后头的柴堆里，等车队经过。
一辆木箱颠簸时裂了条缝，渗出一滴淡黄色液体，落在她袖口。她舔了舔，苦中带腥，像是福尔马林混了草药汁。布上的痕迹遇风干后泛出一点微蓝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。
她记下了。
铁鼻是半个时辰后才到的。它被拴在卫队马厩，浑身无力，但鼻子一抽到空气里的糖味，立刻挣扎起来，喉咙里发出低吼。
舟舟早就在城外岔路口等它。她解开绳子，拍了拍它的头，指着车轮印：“找。”
猎犬拖着身子往前走，越走越快，最后几乎是爬着追了上去。
码头上，商船“富士丸”正在装货。木箱被一个个吊上船，守卫来回巡逻。舟舟躲在货栈高架上，看见一个箱子突然剧烈晃动，缝隙里伸出一只手，指甲断裂，布满淤青。
她认得那枚铜戒——霍家老花匠王伯的。
她立刻摸出海螺，轻轻吹了一下。三短一长，是女校应急联络信号。远处江面隐约有渔火闪了两下，回应了。
她又爬上灯塔，拉响警铃。
“船上有瘟疫病人！别让船走！”
声音在码头炸开。巡警纷纷抬头，商船甲板上的水手愣住。一名管事模样的人冲上来要抓她，她早有准备，把剩下的糖粉撒在他靴面上。那人脚下一滑，踩中自己掉落的算盘珠，仰面摔倒。
混乱中，她跳下灯塔，奔向货栈。
铁鼻己经冲到船边，对着一个木箱狂吠。箱体晃得更厉害了，里面传来微弱的敲击声。
她找来撬棍，正要动手，天边忽然滚过一声闷雷。
暴雨倾盆而下。
一道闪电劈中“富士丸”桅杆，轰然断裂。断裂处露出内嵌的铁架，上面刻着两个小字：“苏记”。
舟舟瞳孔一缩。
她没时间多想，撬开木箱，王伯蜷在里面，浑身湿透，脸上全是淤血，嘴里塞着破布。她扯下布条，扶他出来时，发现他怀里死死攥着半块蓝布，边缘绣着缠枝莲纹——和霍太太发簪上的纹样一模一样。
王伯嘴唇动了动，没发出声音。
“撑住。”舟舟脱下外衣裹住他，“我带你回去。”
铁鼻咬住王伯的衣角，用力往岸上拖。舟舟在后扶着，三人踉跄前行。
商船那边乱作一团。船长吼着要启航，但码头己围满看热闹的百姓和闻讯赶来的巡警。有人指着断裂的桅杆喊：“那是苏家的标记！他们运的是人！”
舟舟没回头。她只盯着王伯怀里的蓝布，雨水打在上面，那纹样渐渐晕开，露出一角暗红印记。
她忽然想起什么。
昨夜窗纸上的“3-7-9”，她以为是接生婆供词的密码，可现在想来——
那数字不是指向书页，而是时间。
三日之内，七处宅院，九艘船。
霍太太的娘家，不是搬迁。
是撤离。
而且不止他们一家。
她抬头望向江面，雨幕中，“富士丸”的船身缓缓倾斜，另一艘日本商船正悄悄靠岸，船头漆着“东洋贸易株式会社”的字样。
她把王伯交给赶来的卫兵，转身冲进雨里。
灯塔下，她摸出海螺，正要再吹，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。
霍明琛站在雨中，军装湿透，手里拎着一把枪。
“谁让你来的？”他声音低沉。
“王伯被关在木箱里。”舟舟把蓝布递给他，“药水是防腐用的，他们想把人活着运走。”
霍明琛盯着那块布，手指收紧。
“你娘的家族，”他缓缓开口，“昨天夜里全走了。没人通知我。”
舟舟抬头看他：“你知道他们要去哪吗？”
“不知道。”他说，“但我知道，这不是搬家。”
他抬头望向江面，目光落在“富士丸”断裂的桅杆上。
“苏记。”他念出那两个字，“苏震霆的手，从来就没离开过这里。”
舟舟没说话。她把海螺放进嘴里，用力吹响。
渔火从西面八方亮起，像星子落江。
一艘改装渔船破浪而来，船头站着女校学员，手里举着火把。
霍明琛看了她一眼：“你要干什么？”
“救人。”她说，“还有，查清楚——为什么霍家的人，要带着药水和蓝布，逃去日本人的船？”
她跳上渔船，回头对他伸出手。
霍明琛迟疑了一瞬，跃上船头。
船离岸时，王伯在担架上忽然睁开眼，嘴唇颤抖，吐出两个字：
“绣庄……”
舟舟蹲下身：“什么绣庄？”
王伯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蓝布上，手指艰难抬起，指向江心那艘刚靠岸的商船。
船舷上，挂着一面小旗，旗角绣着一行小字：“霍记苏绣，百年老字号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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