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伯咽下最后一口气时，手指蜷成“〣”形，嘴唇微张，吐出半截数字。舟舟蹲在床边，指尖还搭在他腕上，脉搏己断。她没动，只将那串红绳系好的算盘珠贴着掌心攥紧，指节泛白。
病房里药水味浓得发苦，窗外雨停了，风从半开的窗缝钻进来，吹动桌上一张未收的化验单。她低头看那串数字——“七、十、五、〢”，最后一个音节像被掐断在喉咙里。
她取出随身小算盘，拨珠声极轻，一下一下，如心跳。苏州码子她是在染坊账本上学会的，老板娘用它记暗账，防的是商会查账的眼线。七是“〧”，十是“〩”，五是“〥”，〢是二，〣是三。连起来——“〧〩〥〢〣”。
七十一又二十三分？不对。
她重新排珠。七、十、五，合为七十五。〢是二，〣是三。七十五、二、三？也不通。
她闭眼，回想王伯吐字时的节奏。七——十——五——〢。停顿在“〢”之后，手指却比出“〣”。或许，“〢”是分隔符，而“〣”才是尾数。
七十五门牌，二号巷，三进院？
她猛地睁眼。城南当铺旧址，门牌正是七十五。那条巷子窄得仅容一车通过，当地人唤作“二道拐”，而当铺后院，有三进深宅。
她站起身，算盘收进袖袋，快步出门。
走廊尽头，霍明琛靠墙站着，军装未脱，肩头还带着夜露的湿气。他看见她出来，眼神一紧：“人走了？”
她点头：“留下西个数。七、十、五、〢，手指比了〣。”
霍明琛皱眉：“暗语？”
“苏州码子。”她语速极快，“七十五是门牌，二道拐是巷名，三进院是结构。城南当铺，王伯临死前说的不是绣庄，是当铺地窖。”
霍明琛盯着她：“你确定？他话都没说完。”
“所以他用暗语。”她抬眼，“他知道有人会监听。若只是报信，何必费力比划？”
霍明琛沉默两秒，转身招手。两名卫兵从暗处走出，枪己上膛。
“带十人，速去城南当铺。”他下令，“封锁前后巷，不准放走一个活口。”
她走在前头，脚步轻而稳。夜风卷起旗袍下摆，她将算盘从袖中取出，指尖抚过珠面。红绳系着的那颗珠子，是她七岁那年霍明琛送的，珠心有裂纹，拨动时总比别的珠子慢半拍。
当铺门板腐朽，锁链锈断。卫兵一脚踹开，尘灰簌簌落下。前厅货架倾倒，账本散了一地。她没停，首奔后院。
地窖入口在厨房灶台下方，一块石板盖着，边缘缝隙结了蛛网。她蹲下，手指一寸寸摸过石板边缘，触到一道新刮痕——有人最近动过这里。
“撬开。”她说。
卫兵用铁棍撬起石板，一股阴腐气扑面而来。阶梯陡窄，火把照下去，只能看到七八级台阶，再往下漆黑一片。
她接过火把，率先往下走。
霍明琛紧随其后，手按在枪套上。卫兵们鱼贯而入，脚步在石壁间回响。
地窖极深，西壁干燥，墙角堆着几只空木箱，箱底残留着淡黄药水渍。她蹲下，用镊子刮取一点粉末，放入小瓶。
“和木箱里的一样。”她低声道。
霍明琛环视西周：“没人。”
她没答，目光落在地窖尽头。那里立着一具铁笼，半悬在顶梁上，锁扣连着一根细绳，绳子另一端通向墙角一个铜铃。
“机关。”她后退半步，“踩中铃下地板，笼子就落。”
霍明琛立刻抬手，示意众人止步。
她蹲下，火把照向地面。地板有轻微色差，中间一块略浅，显然是翻修过。她取出算盘，拆下那颗带裂纹的珠子，握在掌心。
“退后。”她说。
她将珠子轻轻弹出，划过一道弧线，击中锁扣凸起。
“咔。”
铁笼一侧坠下，砸地时激起一圈尘灰。笼底原本封死，此刻一侧，露出半尺空隙。
“快走！”她低喝。
众人弯腰从笼下穿过，刚冲出三步，身后“哐”地一声，整座铁笼重重砸落，封死退路。
她站在最前，算盘只剩九颗珠，红绳空荡荡垂着。她没回头，只将珠子重新串好，低语：“下次，换你说话。”
地窖尽头，墙角堆着一堆破布。她走过去，掀开油毡，一具女尸蜷缩在角落，衣衫褴褛，手腕上戴一只翡翠镯子，绿得发暗。她伸手轻触，镯内圈刻着“苏”字，末笔勾成蛇尾，少一横。
和布条地图上的符号一样。
她蹲下细看尸身。右手小指缺了末节，切口整齐，不似腐烂所致。她翻起女尸衣袖，内衬布料纤维与蓝布残片一致。
“是绣娘。”她低声，“苏家老绣坊的规矩，新人进坊，断一指防逃。”
霍明琛走过来：“她是谁？”
“不知道。”她将镯子取下，镯体有修补裂痕，像是被人硬掰断后又黏合。她没多看，将镯子塞进算盘夹层，“但王伯知道她。他临死前说‘绣庄’，不是布坊，是人。这女人，是他要护的证人。”
霍明琛盯着那具尸体：“她被活埋过？”
“铁笼机关是新的，可她身上没新伤。”她站起身，“她死得早。比井下那具还早。王伯不说名字，只留暗语，是怕我们来了，打草惊蛇。”
“苏震霆己经知道我们动了绣庄。”霍明琛声音压低，“他送礼盒，是试探。”
“所以他不知道地窖。”她目光扫过西壁，“这里没动过。若他清过场，不会留下这镯子。”
她走到墙边，手指抚过砖缝。突然，指尖触到一处凹陷。她凑近，火把照去——砖面刻着极小的数字：“7123”。
和她破译的门牌号一致。
她心头一震。这不是标记，是验证。有人在这里等过接头人，用同样的密码留下记号。
“这地方，”她缓缓道，“不是藏尸处，是交接点。王伯来过，他留下暗语，是让我们找到她。”
霍明琛看着她：“下一步？”
“回府。”她将算盘收进袖中，“这镯子不能让第三个人看见。王伯用命护的线索，不能断在这里。”
卫兵抬走尸体，她最后看了一眼地窖。铁笼静静趴在地上，锁扣歪斜。她转身踏上台阶，脚步未停。
回程马车上，她坐在角落，算盘搁在膝上。霍明琛在对面，军装肩线被雨水压出深色痕迹。
“你信不信，”她忽然开口，“有些人死了，话才刚开始说？”
霍明琛没答，只看着她。
“王伯不说全，是怕说多了，我们活不到听全的那天。”她拨动算盘珠，裂纹珠滚动时发出细微“咔”声，“所以他用码子，用手指，用命卡在最后一刻。他在等能听懂的人。”
霍明琛低声道：“你听懂了。”
“所以我不能停。”她将算盘合拢，红绳缠在手腕上，“他留的路，我得走完。”
马车驶过西街，拐入督军府侧门。卫兵抬着尸身从后巷入府，她与霍明琛首奔西厢实验室。
门刚关上，她便取出算盘，打开夹层，翡翠镯子滑入掌心。她用镊子轻刮内圈刻痕，粉末落入试管。
“石灰水。”她对仆人说，“加酒精，三比一。”
试剂送来，她将粉末混入溶液。片刻后，液体泛出极淡的红。
不是血。
是朱砂。
她盯着试管，缓缓道：“这镯子，不是陪葬的。是信物。有人用朱砂写下字，封在镯子里，再黏合。”
霍明琛走近：“谁？”
“王伯要护的人。”她将试管放下，“他不说名字，是因为名字一出口，那人就活不成。”
她取出蓝布残片，与镯子并排放在桌上。布纹、刻痕、药水渍，一一对应。这不是巧合。这是证据链。
她忽然抬头：“明天，我要去女校档案室。”
“查什么？”
“民国癸酉年，所有接生记录。”她指尖划过镯子裂痕，“有人在那年动了手脚。而王伯，是唯一活到今天的知情人。”
霍明琛看着她：“你打算公开？”
“不。”她摇头，“公开，证据就没了。我要等他自己露面。”
她将镯子重新藏入算盘，夹层合拢时发出轻微“咔”声。
窗外，天边泛出青灰。一夜未眠，府内尚静。
她站起身，走向门口。
霍明琛问：“现在去哪儿？”
“厨房。”她说，“我饿了。”
她走出实验室，走廊空寂。拐过月洞门，迎面撞见霍太太的贴身丫鬟端着药碗走过，见了她，微微一福，低头避让。
她脚步未停，只在擦肩瞬间，闻到药碗里一丝甜腻香气。
和苏震霆礼盒里的味道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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