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尚未褪尽,督军府西厢密室的铜灯刚添了新油,火苗抖了两下,映在舟舟指节上。她正将半张烧焦的照片平铺于案,竹箭并列其侧,木柄上的“昭和二年制”刻痕与照片货箱文字完全一致。她没说话,只把文件最上一卷摊开,指尖压住封面“関東軍”三字,另一手己取来碘瓶,旋开盖子,白雾缓缓升腾。
霍明琛站在门边,军装未解,袖口沾着夜露。他盯着那叠泛黄纸页,声音压得很低:“显出来多少?”
“刚够看清字底。”她将文件逐页送入熏箱,碘雾缭绕中,一行行扭曲的符号浮现出来——数字夹杂地名,笔画歪斜,既非日文常用体,也不像汉字正楷。她抽出一页,指着角落一组标记:“七十三,寅时三刻,又出现了。”
霍明琛走近,眉心一跳:“和密道墙刻对得上。”
“不只是对得上。”她翻出随身小本,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苏州码子序列,“这‘寅时三刻’出现在三页不同记录里,每次都跟着‘商’字变体。它不是时间,是代号。”
他皱眉:“那‘商’是什么?”
她没答,只将算盘推到灯下,珠子拨了几下,停住。算法规则跑不通。这些字不按数理排列,倒像凭空拼凑。她盯着“商”字旁那个“sang”的注音,指尖轻轻敲着桌面。
“你听没听过吴语谈簧?”
“什么?”
“苏念慈小时候,乳母常唱的调子。”她起身,“去请她来一趟,就说……要录一段民谣做女校教材。”
苏念慈来得很快,披着浅灰斗篷,手指冻得微红。她坐在灯下,声音轻柔地哼起《孟姜女哭长城》。舟舟闭眼听着,忽然抬手:“停,再唱一遍‘月落乌啼霜满天’。”
苏念慈重复,唱到“霜”字时,音调上扬,尾音拖成“商”。
舟舟睁眼,迅速翻开文件,找到一处“商”字旁标注的“sang”,旁边还有一串类似拼音的符号。她又让苏念慈唱“寒鸦啼破夜阑珊”,重点听“寒鸦”二字。
“han nga。”苏念慈念得清晰。
舟舟在纸上写下,随即翻到文件末页,在右下角找到一组几乎被虫蛀蚀的字符:“han nga——在这儿。”
她猛地站起,撞翻了茶盏。茶水泼在桌角,她顾不上擦,一把抓住苏念慈的手:“你再唱一句,随便什么,只要用老家口音。”
苏念慈愣了愣,轻声唱道:“阿娘煮粥米汤香。”
“米汤——‘mi dang’?”舟舟追问。
“对,我们那儿‘汤’读‘dang’。”
她转身扑向文件,一页页翻找,终于在第二卷夹层发现一行小字:“mi dang kou”,旁边标注“乍浦港”。
“不是密码。”她声音发紧,“是音译!他们用吴地方言发音,把地名拼成日文假名模样,再写成汉字变体!”
霍明琛倒吸一口气:“所以‘商’不是‘商业’,是‘霜’的音?”
“是‘时辰’的‘时’,也是‘码头’的‘司’,还是‘死’——全看声调。”她抓起算盘,“同一个字,平声、上声、去声、入声,意思完全不同。他们故意写错,让人以为是笔误或涂改。”
“那怎么破?”
“靠耳朵。”她抬眼,“叫女校那几个会说苏、杭、嘉三地话的学员,立刻来。”
人很快到齐。五个女孩站在灯下,有苏州评弹世家的孙女,有嘉兴船户的女儿,还有杭州茶庄的学徒。舟舟把文件分成五段,每人发一页,按西声分类:平声组读第一声,上声组读第二声,去声组第三,入声组短促收尾。
“你们不是翻译,是唱。”她说,“像唱和声一样,谁该出声,我打拍子。”
算盘成了节拍器。她用珠子轻敲桌面,一声一拍,先起平声:“mi——”
“dang——”上声接上。
“kou——”去声拖长。
三音合起,宛如一句完整方言:“米汤口”。
“乍浦港。”她写下地名,眼睛亮了。
接着是“jin shan wei”——金山卫;“g que”——漴缺码头;“wu song kou”——吴淞口。每组音节由不同学员依声调唱出,拼接成完整地名。她们越唱越顺,像一支奇异的童谣,在密室里回荡。
霍明琛起初皱眉,听着听着,竟觉出几分韵律之美。他低声问:“她们唱的,像不像滩簧的过门?”
“就是从那儿来的。”舟舟边记边说,“当年跑码头的商贩、船工,都靠这种音调传信,防的就是外人听懂。日军情报员里,怕是有懂吴语的。”
一整夜,五名少女轮番吟唱,舟舟执笔记录,霍明琛校对地图。最终,一张完整的走私路线图铺在桌上:每月初五子夜,日军货船从乍浦港外海靠岸,经漴缺码头转运,再由金山卫小艇接驳,最终在吴淞口与苏震霆部下交接。
“时间全对上了。”霍明琛指着“寅时三刻”:“每次交接,都在这个点。”
“七十三号呢?”舟舟盯着文件末尾,“这数字反复出现,不是人名,就是批次。”
她忽然翻出王伯临终前吐出的“七、十、五、〢”,手指蜷成“〣”形。她取出算盘,珠子拨动:“七十一〢〣——7123。而密道墙刻从七十一到七十九……七十三是关键节点。”
“王伯说的七十三号知情人。”霍明琛声音沉下,“他没死在火场,是被灭口的。”
舟舟将最后一行音译抄完,合上文件。她取出红绳,把算盘珠重新串好,挂回腰间。珠子轻碰,发出细微脆响。
“现在怎么办?”霍明琛问。
“把路线图抄三份。”她站起身,“一份交军情处备案,但不提苏震霆名字;一份藏进女校保险柜;最后一份——”
她话未说完,窗外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,由远及近,停在府门前。
卫兵推门而入,帽檐沾着晨霜:“报告!苏震霆亲率卫队出府,百余人,全副武装,正朝督军府方向行进!”
密室里一片静默。
舟舟没动,只将那份原始文件塞进碘熏箱,盖上盖子。她取出石灰粉,均匀撒在箱面。
“他来得正好。”她说,“我们刚把他的命脉,唱出来了。”
霍明琛大步走向门口:“我去前厅迎他。”
“别硬碰。”她叫住他,“他要是问起王伯的事,你就说‘还在查’;要是提绣庄火灾,就说‘旧档损毁’。他想听什么,你就给什么。”
“那你呢?”
“我去女校。”她拿起文件抄本,塞进书袋,“让学员们把那首《孟姜女》再练一遍,今天下午要彩排。”
霍明琛看了她一眼,转身出门。
她没立刻跟上,而是蹲下,打开密室暗格,将熏箱推入最深处。指尖拂过箱角,留下一道浅白粉痕。
她起身时,袖口滑落,露出手腕内侧一道细疤——那是小时候被碎瓷划伤的,如今早己愈合。
她整了整衣领,提起书袋走向门口。
走廊尽头,晨光斜照,一队卫兵正快步穿过庭院。远处城墙上,旗影微动。
她脚步未停。
马蹄声再次响起,这一次,踏碎了府门前的薄冰。
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TMS5/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:http://www.220book.com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:http://www.220book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