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3月的剑桥，早春的风还带着英格兰特有的湿冷，拂过康河两岸抽芽的垂柳，将细碎的绿意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。颜微坐在木质小船的船头，指尖划过微凉的河水，看着涟漪一圈圈散开，像极了她与沈墨之间那些尚未抚平的褶皱。船身两侧的水痕里，漂着几片早落的樱花，粉白色的花瓣在水流中打着旋，像无数个未被说出口的疑问。
“船桨要顺着水流的方向，”沈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，他穿着件浅灰色风衣，领口别着枚剑桥大学的校徽——那是他托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同学临时借来的，金属徽章的背面刻着“2012”，与他声称“交换学习”的年份对不上。“就像做套利交易，逆势而动只会增加摩擦成本。”他说话时，指尖无意识地着风衣口袋里的手机，屏幕暗着，却像块烧红的烙铁。
颜微回头时，正好撞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温柔。这是他们自伦敦圣诞夜的争吵后第一次单独旅行，沈墨说“剑桥的春天能治愈一切”，于是她带着一丝残存的期待，踏上了这片被誉为“智慧摇篮”的土地。她穿着件米白色针织衫，袖口绣着细小的银杏叶图案——那是沈墨去年在芝加哥给她买的，他说“银杏叶的形状像颗心”。
小船缓缓驶过数学桥，这座没有使用一根钉子的奇迹建筑在晨光里泛着淡金色。颜微的目光落在桥拱的弧度上，突然想起布莱克-舒尔斯期权定价模型的曲线，两者有着惊人相似的优美。“你还记得吗？”她轻声说，“大二那年你用这个模型给我们的感情定价，说波动率越低，存续期越长。”那时他们在清华图书馆的角落，沈墨用铅笔在草稿纸上画着曲线，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，像镀了层金边。
沈墨划船的动作顿了顿，船身轻微地晃动了一下。“模型是死的，人是活的。”他的声音低了些，左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船桨，指节泛白，“就像凯恩斯说的，长期来看，我们都死了——重要的是当下的选择。”他避开颜微的目光，看向远处的三一学院，那里的尖顶在雾中若隐若现，像个无法触及的理想国。
他们的对话被一阵咳嗽声打断。岸边的长椅上坐着位白发老人，穿着件深棕色粗花呢西装，肘部的磨损处露出浅灰色的羊绒内衬，正用炭笔在速写本上勾勒康河的景致。他的羊绒围巾上别着枚不起眼的徽章，颜微认出那是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专属标志——后来她才知道，这位正是以研究“非理性繁荣”闻名的罗伯特·席勒教授。老人的脚边放着本摊开的《动物精神》，书页上用红笔圈着句话：“经济危机的根源，往往是人们对‘理性’的过度迷信。”
“年轻人，”老人抬起头，镜片后的眼睛带着洞悉一切的温和，“你们在讨论布莱克-舒尔斯模型？”他的声音带着英格兰乡村的口音，每个单词都像浸过雨水的鹅卵石，温润而有分量。
沈墨立刻将船划向岸边，语气里带着学生见到偶像的恭敬：“是的，席勒教授。我很喜欢您的《动物精神》，尤其是关于人性对市场影响的分析。”他起身时，风衣的下摆扫过船舷，带起的水花溅在颜微的针织衫上，洇出个小小的深色圆点——像块突然出现的风险预警信号。
席勒教授的目光落在颜微摊开的笔记本上，上面画着简化的风险平价模型，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标注着“股票”“债券”“大宗商品”的权重。“漂亮的模型，”他笑着点头，皱纹在眼角堆成温柔的沟壑，“但你们忽略了最重要的变量。”老人用炭笔在模型旁画了个心形符号，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，“布莱克-舒尔斯可以给期权定价，却算不出承诺的价值。金融市场的本质是人与人的博弈，而人心，从来不是正态分布。”
颜微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。席勒教授的话像颗投入静水的石子，在她心里漾开圈圈涟漪。她想起沈墨在伦敦酒店抽屉里的ZBZH文件夹，想起那些标着比特币地址的交易记录，突然意识到他们的感情或许也像个被高估的衍生品，看似完美的定价背后，藏着看不见的风险敞口。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，那里还留着翡翠手镯的虚痕——祖母说“玉能通灵”，可它没能预知这场纠缠。
“教授说得对，”沈墨突然开口，将话题引向别处，“我和颜微准备回国创业，做量化对冲基金，专注于跨境套利策略。”他从风衣内袋掏出份商业计划书，封面上印着“墨微资本”西个烫金大字，递过去的瞬间，颜微瞥见他袖口露出的手表——那是块百达翡丽Calatrava系列，与他之前戴的廉价电子表截然不同，表背的刻字隐约是“ZBZH赠”，字母边缘还沾着点未擦净的金色粉末，像某种隐秘的封印。
席勒教授翻看着计划书，指尖在“风险控制”一章停顿了很久。他的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，指腹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，在“VaR模型参数设置”一行画了道横线。“你们的模型很漂亮，”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，“但记住，最好的风控不是规避风险，而是知道自己在赌什么。凯恩斯炒外汇时也会止损，因为他明白，宏观经济规律永远跑不过人性的贪婪。”老人合上计划书时，炭笔在封面留下个淡淡的黑印，像个未完成的句号。
“康河的水看起来平静，底下的暗流能掀翻大船。”他站起身，将速写本递给颜微，上面除了康河的景致，还多了行小字：“所有定价模型都有假设前提，感情的假设前提是真诚。”纸张边缘有些磨损，显然这句话被反复书写过。
小船重新驶离岸边时，颜微还在那行字迹。沈墨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，他低头看信息的瞬间，船桨偏离了方向，差点撞上桥墩。“抱歉，”他迅速收起手机，笑容有些僵硬，左手在背后悄悄按灭了屏幕，“伦敦的同事问项目进展。”颜微注意到他拇指离开屏幕时，在“删除”键上停顿了半秒——这个习惯还是在清华做模拟盘时养成的，他总说“可疑的交易记录要立刻清除”。
颜微没有追问，但她注意到他回复信息时，拇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的轨迹，与在芝加哥编写套利程序时的指法一模一样。阳光穿过垂柳的缝隙洒在他脸上，光影交错间，她突然觉得眼前的沈墨像个复杂的衍生品——表面是熟悉的标的资产，内核却嵌套着她看不懂的复杂结构。她想起父亲曾说“金融圈的人擅长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”，当时她还笑父亲“老古董”，此刻却突然懂了这句话的重量。
船行至三一学院附近时，沈墨突然指着岸边的苹果树：“牛顿就是在这棵树下发现万有引力的。”他的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，“你说，我们会不会在这里发现属于我们的‘万有引力’？”树枝上刚结出小小的青苹果，像颗颗尚未成熟的希望。
颜微看着那棵枝桠稀疏的苹果树，突然想起席勒教授的话。万有引力有公式可循，而人心的引力，或许从一开始就被注入了错误的参数。她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下： 风险 = 未知 × 信任缺口 ，墨水在纸页上晕开的形状，像个无法闭合的问号。远处的国王学院教堂传来钟声，十二下，不多不少，像在为某个即将到来的转折计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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