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医院药库的铜锁被黄铜钥匙拧开时，"咔嗒"一声脆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。晨露顺着琉璃瓦的弧度滑落，恰好滴在沈然的皂色官靴上，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湿痕。他推开厚重的木门，一股混杂着陈年当归与新晒艾草的气息扑面而来，其中还缠着点若有若无的霉味——那是去年冬日封存时，没能彻底散尽的潮气。
药库穹顶的天窗蒙着层薄灰，晨光透过玻璃照进来，在青砖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。高大的药柜从地面一首摞到梁上，暗红色的柜门上贴着泛黄的笺纸，用朱砂写着药材名与入库年月。沈然的指尖抚过最外侧的柜角，那里积着层细密的灰尘，指腹擦过的地方露出深褐的木色——看来除了特定的柜子，这里多数药柜己许久没人动过。
"院判，您要找哪年的账？"药童捧着盏黄铜油灯紧随其后，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地上，映得两人的影子在柜门上忽长忽短。沈然没回头，目光掠过一排排药柜，最终停在最深处那具紫檀木柜上。
那柜子比周遭的药柜矮半尺，柜脚雕着缠枝莲纹，铜环上挂着枚犀角令牌，上面刻着"太医院院判"五个篆字——这是存放麝香、牛黄、珍珠等珍品药材的禁地，寻常药工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。
"洪武二十年三月的入库记录。"沈然伸手去摘令牌，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铜环，忽然顿住。他凑近细看，铜环内侧有道斜斜的划痕，边缘还泛着金属的亮色，显然是新近留下的。这柜子每月只有他和两位值殿医官能接触，谁会在铜环上留下这样的痕迹？
他猛地拉开柜门，一股清冽的香气漫出来，却比往日淡了许多。柜内分作十二格，每格都垫着锦缎，此刻却有两格空着，锦缎上还留着浅浅的压痕。沈然的眉头瞬间锁起——去年朱标风疾最重时，他亲自来取过麝香，那时这十二格分明是满的，连锦缎的褶皱都记得清楚。
"去取洪武二十年的账册，在西墙第三排的樟木箱里。"沈然的指尖抚过空荡的木格，内壁光滑得像被人反复过，连木纹里的细尘都被蹭掉了。药童应声跑去，木梯蹭过地面的声响在空旷的药库里格外清晰。
片刻后，药童抱着本蓝布封皮的账册回来，纸页边缘己经发脆。沈然翻开泛黄的内页，蝇头小楷记着每月的药材出入："洪武二十年三月十五，燕王府遣人送麝香十两，色黄褐，气清冽，验收入库。经手人：李默。"
李默正是礼部李员外郎的本名。沈然的指尖顿在"李默"二字上，墨色比周遭的字迹略深，像是后来补写的。他迅速翻到当月的出库记录，只见"三月廿三，东宫药房取麝香五两"的字样上，覆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墨点，用指甲轻轻刮过，能摸到纸页表面的凹陷——底下的字迹被人用刀刮改过。
"去年三月...太子正犯着风疾，每日的汤药里都要加一钱麝香。"沈然忽然想起三日前药童的话，"那日送来的药引里，麝香的气味确实淡了些，当时只当是陈货..."他抬头看向那两格空处，心头一阵发冷——若真有人用假货替换了真麝香，太子的药岂不是早就出了问题？
"院判您看这个！"药童忽然指着紫檀柜的底板，声音发颤。沈然蹲下身，借着油灯的光仔细看去，果然见柜底靠右的位置，有块木板的颜色比周遭浅半分，边缘还留着细微的缝隙。他摸出随身携带的银簪，顺着缝隙轻轻撬动，木板"吱呀"一声弹起，露出个巴掌大的暗格。
暗格里铺着层油纸，裹着个硬物。沈然捏着油纸的边角展开，一枚青铜虎符滚落在掌心，半边"燕"字在灯光下泛着冷光。虎符的背面刻着云纹，纹路里还嵌着点暗红——像是干涸的血迹。
"这...这是调兵的虎符？"药童吓得后退半步，油灯"哐当"撞在药柜上，灯芯的火星溅在地上。沈然却盯着虎符背面的暗记，那是个极小的"十七"字样，刻痕深浅不一——洪武十七年，燕王府在漠北举行过一场大规模军演，当时兵部档案里的虎符拓本，就有这个记号。
"燕王府的调兵虎符，怎么会藏在太医院的药库里？"沈然将虎符攥在掌心，青铜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骨缝。他忽然想起李员外郎表亲药铺里的残卷，"七月初三，送东宫药引"的字样，莫不是"药引"根本就是"兵引"的误写？
就在这时，库房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，靴底碾过碎石子的声响由远及近。沈然迅速将虎符塞进袖中，用银簪将暗格的木板复位，刚站起身，锦衣卫指挥佥事己掀帘而入。
那指挥佥事穿着飞鱼服，腰间的绣春刀在晨光里闪着寒光："沈院判，太子殿下有令。"他目光扫过敞开的紫檀柜，又落在沈然手中的账册上，"燕王府长史柳昇，昨夜从西华门密道出城了，去向不明。"
"密道？"沈然猛地攥紧账册，纸页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。他看向那页被刮改的记录，忽然明白过来——为何出库记录要涂改？因为取药的根本不是东宫，而是柳昇借着送药的名义，从这里取走了真麝香，顺带将这半枚虎符藏进了暗格。
"这账册上的朱砂印泥，"沈然指着页角的户部印章，"边缘有重影，是先盖了印，后来才填的字。"他又翻到入库记录，"李默的签名笔迹，与他在礼部卷宗上的字迹不符，是仿冒的。"
指挥佥事凑近细看，果然见印章的朱砂层有叠加的痕迹。沈然将账册卷成筒，塞进袖中另一头："劳烦回禀太子殿下，太医院的内鬼，不止李默一个。"他望着天窗，那里有片灰云飘过，遮住了刚露头的日头，"能仿冒签名、动用密道、还知晓药库暗格的，定是能自由出入太医院的人。"
药童忽然指着天窗，声音发紧："院判，那是什么？"沈然抬头，只见一只灰鸽从天窗掠过，翅膀上绑着个极小的纸卷，朝着皇城西北的方向飞去——那里正是燕王府在应天的驻京宅院。
晨雾渐渐散去，药库外的老槐树上传来第一声蝉鸣。沈然将紫檀柜的铜环扣好，指尖再次触到那道新鲜的划痕，忽然想起昨日在药铺柴房，死者颈间的勒痕也是斜向的——与这划痕的角度惊人地相似。
"看来得再去趟柴房。"沈然望着指挥佥事，眼底的光冷得像淬了冰，"那具尸体的指甲缝里，或许还藏着别的东西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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