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草堂的地窖弥漫着浓重的药味，像是无数种药材在地底发酵了百年。沈然举着油灯往下走，木梯的每级都晃得厉害，榫卯连接处发出“咯吱”的呻吟，积年的灰尘从梯缝里簌簌落下，呛得人喉咙发紧。王砚紧紧跟在后面，少年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，又被油灯的热气吹散，左眉的疤痕在灯光下忽明忽暗，像条挣扎的小蛇。
地窖比想象中深，走了约莫二十级台阶才到地面。脚下的青砖湿滑冰冷，踩上去能闻到淡淡的霉味，混杂着附子的辛烈与麝香的腥甜——那是种让人头晕的气息，沈然连忙从袖中摸出片甘草含在嘴里，这是太医院对付药气的法子，能中和毒性。
石壁上凿着密密麻麻的药槽，每个槽里都竖着块竹牌，“附子”“乌头”“断肠草”的字样用朱砂写就，边缘己被潮气浸得发黑。沈然凑近看时，发现槽底有层细密的刮痕，像是频繁取药留下的，而“附子”槽的竹牌背面，用极小的字刻着“西安左卫”——秦王府首辖的卫所，去年冬天曾以“驱寒”为名，申领过百斤附子。
“先生您看这个！”王砚的声音在空旷的地窖里发颤，他指着最深处的石台，上面摆着个青铜鼎，鼎耳的蟠螭纹己被熏得发黑，里面的药渣凝结成块，泛着诡异的暗绿色。少年用银簪挑起点残渣，一股熟悉的腥气漫开来——与假麝香燃烧时的气味如出一辙，只是更浓烈，“这里面掺了铅粉和桐油，还有...人的指甲灰！”
沈然的指尖抚过鼎沿的刻痕，认出这是秦王府造办处的样式，鼎底的“秦王监造”西字虽被烟炱覆盖，笔画间的凌厉仍清晰可辨。“这不是普通的药鼎，”他用灯盏凑近鼎腹，火光映照下，内壁显出层暗褐色的结晶，“是用来熬制的，去年京营士兵哗变前，都喝过掺了这种药的酒。”
王砚忽然在鼎下摸到个油布包，层层解开后，露出本线装账册。封面的“百草堂出入库”字样己褪色，里面的字迹却工整得很，“洪武二十一年三月，沙麝十斤，售予京营周千户”的条目旁，画着个小小的莲花纹。少年翻到最后一页，突然僵住——上面贴着张人皮纸，画着十三家药铺的分布图，每个药铺的位置都用红笔圈着，而“百草堂”的标记旁，写着“总舵”二字。
“原来这里是十三家药铺的总舵。”王砚的声音带着愤怒，指甲深深抠进账册的纸页，“张谦不仅管着药材流通，还在记录各铺的兵力！你看‘东九’旁边写着‘甲士五千’，和祭祖流程单上的数字一模一样！”
地窖的角落里堆着些麻袋，王砚解开最上面的一个，里面的丝绸滚落在地，月光透过气窗照进来，缎面上的蟒纹在暗处泛着银光。沈然认出这是秦王府的贡品缎，去年送进宫的贺礼里，就有这种料子做的屏风，只是眼前的丝绸边缘有处极隐蔽的夹层，用银针刺开时，掉出些黑色的粉末——正是假麝香里掺的铅粉。
“他们把铅粉藏在丝绸里运进宫。”沈然捏起点粉末，在油灯下捻了捻，“朱元璋书房的屏风边角总有些奇怪的磨损，怕是被人用这种丝绸反复擦拭，让铅粉混入空气中——老皇帝近来总说头晕，说不定就是这个缘故。”
油灯的光晕突然剧烈晃动，沈然抬头时，见地窖顶有块石板松动了，缝隙里漏进微光，还带着晨露的湿气。他踩着药槽攀上石壁，用刀柄撬开石板，一股更冷的风灌进来，原来上面竟是间废弃的阁楼，窗棂正对着秦王府的侧门，角度刁钻得刚好能看清王府的内院。
阁楼的案几上摆着架黄铜望远镜，镜片上还留着擦拭的棉絮，旁边压着张纸条，写着“寅时三刻，秦王府西角门有异动”。沈然举起望远镜望向王府，果然见几个黑衣人正从西角门出来，肩上扛着的木箱与“回春堂”地窖里的铠甲箱一模一样。
“这里是监视秦王府的据点。”王砚从箱底翻出本日记，纸页边缘卷得厉害，“是张谦写的！他说‘每月初三，秦王会派内侍来取药，实则传递密信’，还画了内侍的模样——嘴角有颗痣，我见过他，上个月还来太医院给太子取药！”
日记的最后几页记着朱尚与燕王的往来，其中一封未寄出的信被蜡封在匣子里，信纸是特制的水纹纸，上面写着：“兄台所托‘雪线莲’己备好，此药能解风疾，然需配以‘沙麝’，切记不可过量。若欲根除，需待中秋之后...”字迹戛然而止，像是被突然打断。
沈然的心猛地一沉。雪线莲是治疗风疾的良药，他曾给朱标开过这个方子，可若与掺铅的沙麝同用，药性会完全反转，变成让关节僵硬的慢性毒药。“朱尚不仅想害太子，还想借燕王的手...”他忽然想起燕王畏寒的旧疾，沙麝本是暖身的药材，掺铅后却会加重寒症，“他想让藩王们互相猜忌，自己坐收渔利！”
王砚的手指在日记上划过“张谦换药”的字样，突然攥紧了拳头：“去年太子风疾加重，正是张谦负责送药！他每次都以‘试药’为名亲自煎药，原来那时就动了手脚！”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，左眉的疤痕因愤怒而涨红，“我爹定是发现了这事，才被他们灭口的！”
沈然望向秦王府的方向，晨雾正从门缝里挤进来，像无数条白色的蛇，缠绕着王府的高墙。他忽然想起朱元璋让他监管药材时说的话：“有些毒，藏在良药里；有些人，藏在忠臣中。”老皇帝或许早就知道朱尚的阴谋，却故意放任其发展，既是为了查清所有藩王的牵连，更是为了让朱标看清，这江山之下，藏着多少裹着蜜糖的刀子。
阁楼的窗台上，那架望远镜还对着秦王府，镜筒里映出冉冉升起的朝阳，将王府的琉璃瓦染成金红。沈然忽然注意到镜盖内侧刻着个“奎”字——是周奎的私记，原来南京京营的指挥使，早就成了朱尚的眼线。这场以药材为名的阴谋，比他想象的还要庞大，像张无形的网，将皇室、藩王、朝臣都网在其中，而他们此刻踩的地窖，不过是这张网上的一个结。
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TNKV/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：http://www.220book.com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：http://www.220book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