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国栋的目光，如同精准的雷达，再次牢牢锁定在我身上。这一次，他没有再停留原地，而是迈开脚步，沉稳地向前走了两步。那步伐不快，却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、落地有声的韵律，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。随着他的移动，他的身影彻底从车灯那片刺眼的光晕中脱离出来，步入了巷边那盏老旧路灯的笼罩下。
昏黄的光线如同稀释的墨汁，缓缓晕染开，终于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脸。鬓角的灰白在灯光下格外显眼，像是落了一层薄薄的霜。面容是标准的国字脸，线条刚毅，眉宇间深刻的纹路纵横交错，那不是普通的皱纹，更像是被岁月的刻刀与常年身居高位的威权反复雕琢而成的沟壑，深不见底。
此刻，这张脸上没有任何我预想中的表情——没有雷霆震怒时的青筋暴起，没有恨铁不成钢的失望斥责，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。只有一片深沉的、如同千年古井般的平静，寒潭似的，望不见底。可偏偏就是这种近乎漠然的平静，像一柄裹在棉絮里的冰锥，悄无声息地刺入心底，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训斥都更让我浑身发冷，背脊窜起一股寒意。
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，停下。距离近得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——那是一种淡淡的、混合了劣质烟草的醇厚气息，以及一种常年与冰冷器械、森严环境打交道才有的、独特的冷冽味道，像是冬日清晨的空气，清冽中带着不容侵犯的距离感。
他的目光扫过我，却又像什么都没看见。没有落在我那件洗得发白、袖口磨出毛边的工装外套上，没有注意到我因为刚才疯狂奔跑而散乱不堪、几缕碎发粘在汗湿额角的马尾辫上。他的视线仿佛带着穿透性，轻易地掠过了我此刻这副狼狈的皮囊，首抵更深层的地方——或许是原主残留的怯懦，或许是我此刻强撑的镇定下那难以掩饰的慌乱。
“上车。”
他终于开口了，依旧是简洁到极致的命令式语气，只有两个字。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，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，却又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、不容置喙的威严，如同无形的手，扼住了我的呼吸，让人无法生出半分抗拒的念头。
没有一句质问，没有半分寒暄，甚至连一个最基本的称呼都没有。在他眼里，我似乎不是他的女儿，而仅仅是他在路边随手捡到的、一件需要按流程处置的物品，无关紧要，却必须按他的指令行事。
原主身体里对这个父亲那深入骨髓、如同附骨之疽般的恐惧，在这一刻如同疯长的毒藤，猛地从心脏蔓延开来，缠绕住我的喉咙，越收越紧，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。西肢百骸都在叫嚣着服从，那是刻在本能里的反应，是无数次被压制、被规训后形成的条件反射。
但灵魂深处，属于“我”自己的那份不甘与倔强，却在此时疯狂地呐喊、冲撞：不！不能跟他走！一旦踏上那辆墨绿色的吉普车，意味着什么？意味着我将被重新拖回那个名为“家”，实则冰冷如囚笼、等级森严如军营的地方！意味着我必须再次戴上“林晚晚”的面具，被他牢牢掌控在手心，按照他的意志生活、被他随意安排人生，甚至可能要被迫面对陆振军那个疯子，为了所谓的家族体面而委曲求全？
绝不可能！
我猛地深吸一口气，冰冷的空气带着巷子里的尘土味灌入肺腑，像刀片一样刮过喉咙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。但这痛感也恰好压下了那股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恐惧。我咬紧牙关，强迫自己僵硬的脖颈微微抬起，努力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。
“首……首长，”我开口，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，我刻意顿了顿，避开了那个哽在喉咙里、几乎要脱口而出的“爸”字，换上了这个生疏到极点的称呼，“谢谢您刚才……解围。但我……我没事了，我自己能处理。”
尽管我拼尽全力想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，但尾音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，像风中摇曳的烛火，暴露了我内心的慌乱与挣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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