付了钱和粮票，孙老太从裤腰带上解下一串钥匙，拣出其中一把递给我。那是把沉甸甸的铜钥匙，表面磨得发亮，带着岁月的包浆，握在手里坠得手心微微发沉。我看着她一步三回头、嘴里还在絮絮叨叨交代“晚上十点后锁大门”“用水别太费”“不许在院里生火”等各种“规矩”，耐着性子听她讲完，才礼貌地送走她。
转身关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，“咔哒”一声反锁好。背靠着冰凉粗糙的门板，指尖能摸到木头的纹路和突起的毛刺，我长长舒了口气。看着这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小屋——斑驳的墙壁，吱呀的桌椅，角落里若有若无的霉味，心里却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、脚踏实地的轻松感。
自由的味道，原来就是这样的。带着点尘土和霉味，不那么光鲜，却无比真实，像刚从地里出的萝卜，带着泥土的腥气，却咬得脆生。
安顿下来，悬着的心落了一半。下一步，就是搞钱！
摸了摸口袋，自己剩下的十几块，加上林国栋给的二十块，总共也就三十块出头。那三十斤全国粮票是实打实的硬通货，在黑市上能换不少东西，但暂时不能动——这是保命的底牌，不到万不得己绝不能轻易动用。这点钱，在八十年代初，说多不多，够寻常工人半个月工资；说少不少，省着点够一个人活上俩月。可我要的不是活着，是站稳脚跟。想靠它做点正经小生意当启动资金，实在是杯水车薪。唯一的捷径，就是利用脑子里那些超前的信息差，做点“倒腾”的小买卖，快速积累第一桶金。
目标明确：小商品批发市场。
凭着原主记忆里那点模糊的影子——好像在城市另一头，靠近火车站——再加上一路见人就客气打听，终于在一个路口挤上了一辆老式公共汽车。车皮是暗绿色的，车身上锈迹斑斑，发动起来“哐当哐当”响，像随时会散架。车厢里人满为患，连过道都挤满了人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，胳膊肘碰着胳膊肘，后背贴着前胸。空气中弥漫着汗味、劣质烟草燃烧后的呛人气味，还有人提着刚买的咸鱼、蔬菜，各种气味混在一起，形成一种独属于老式公共汽车的复杂气息。作者“废墟造梦师”推荐阅读《我绿我自己？首长爹震怒中》使用“人人书库”APP，访问www.renrenshuku.com下载安装。售票员是个嗓门洪亮的中年女人，扯着嗓子报站，声音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、孩子的哭闹声和车轱辘碾过路面的颠簸声里，像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。
车子摇摇晃晃颠簸了近一个小时，我被挤得腿都发麻，才终于在一个尘土飞扬的路口下了车。还没站稳，就被一阵震耳欲聋的喧嚣裹住——这里就是城市最大的小商品集散地，也是整个北方地区赫赫有名的“淘金地”。
巨大的帆布棚顶下，摊位一个挨着一个，鳞次栉比，一眼望不到头，像一片密密麻麻的蜂巢。地上是夯实的黄土地，被往来的脚步踩得坑坑洼洼，起风时扬起一阵尘土，落在头发上、肩膀上，带着土腥味。空气中充斥着南腔北调的吆喝声——“跳楼价！最后三天！”“正宗上海货！不买后悔！”；夹杂着讨价还价的争执——“五块太贵了！三块五！”“进价都不止这个数，西块，少一分不卖！”；还有三轮车穿梭时清脆的铃铛声、搬运货物的“嘿呦”声、铁皮玩具掉在地上的哐当声……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，汇集成一曲充满原始生命力的交响乐，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，却又透着一股热腾腾的、让人血脉偾张的活力。
放眼望去，五颜六色的服装布料像小山一样堆在摊位上，的确良、卡其布、灯芯绒，在棚顶漏下的阳光下闪着不同的光泽；款式各异的塑料凉鞋、人造革皮鞋摆得满地都是，有的还挂在竹竿上，随风摇晃；印着刘晓庆、山口百惠头像的劣质塑料贴画，花花绿绿的塑料发卡、蝴蝶形状的钥匙扣、红的绿的气球，堆成一座座小丘，引得路过的孩子哇哇首叫；还有上弦的铁皮青蛙、玻璃弹珠、彩色橡皮筋、缝补衣服的顶针……琳琅满目，看得人眼花缭乱，仿佛掉进了万花筒。
这里，是计划经济坚硬外壳上裂开的一道缝，是野蛮生长的商品经济悄悄萌芽的地方。空气中除了尘土味、汗味，还弥漫着金钱和机会的味道，像刚出炉的糖炒栗子，烫嘴，却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抓。
我深吸一口气，将那些纷乱的声响和气味都吸进肺里，定了定神，抬脚挤入汹涌的人潮。肩膀不时被人撞一下，胳膊肘蹭到旁边的货箱，但我毫不在意。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雷达，快速扫过一个个摊位，掠过堆积的货物、摊主的表情、往来顾客的穿着，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中，仔细寻找着那个能让我赚到第一笔钱的目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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