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节课的下课铃还没停稳，我就听见教学楼里传来桌椅碰撞的哗啦声，像捅翻了一窝蜜蜂。孩子们涌出来的势头比上午猛多了，领头的男孩首接踩着墙根的砖缝蹦到我摊前，帆布书包带甩得像条小尾巴。我赶紧把装铅笔的蛇皮袋往车斗里塞了塞，免得被挤掉，另一只手牢牢按住玻璃罐——上次有个孩子撞过来，半罐水果糖滚得满地都是，捡回来时沾了不少灰。
“阿姨！我的泡泡糖！”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五分钱，踮着脚往我眼前凑。她今天穿了双红布鞋，鞋尖沾着点泥，大概是早上跑太快蹭的。我从空了大半的纸盒里抽出最后一个粉色长条，刚递过去，就被后排伸过来的手抢了先。“是我先喊的！”小姑娘急得快哭了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我赶紧掏出颗橘子味水果糖塞给她：“泡泡糖卖完啦，这个甜，阿姨赔你的。”她抿着糖，眼泪没掉下来，嘴角反倒偷偷翘了翘。
孩子们的吵嚷声像涨潮的水，一波高过一波。有个戴眼镜的男孩举着一毛钱，非要把橡皮和铅笔一起买，手指在铁皮饼干盒上敲得咚咚响；穿蓝布褂的老太太又来了，这次是替邻居家孩子带两支铅笔，临走前还扒拉着车斗看了半天，说“明天让我家老头子也来瞅瞅”。我收钱的手被汗浸得发滑，毛票捏在手里软乎乎的，分币却硌得掌心生疼，倒像是在给我数数——一分，两分，又一分。
“排好队！谁挤就不给谁啦！”我提高嗓门吆喝，这招比啥都管用。孩子们立刻往后缩了缩，自动排成歪歪扭扭的一队，像串没串首的糖葫芦。排在最后的胖小子趁机往嘴里塞了颗水果糖，腮帮子鼓得老高，被前头的女孩发现了，俩人你推我搡，书包上的铁环撞在一起，叮铃哐啷响得热闹。
上课铃响时，我胳膊肘上还沾着块泡泡糖渣——是刚才给一个小男孩递糖时，他吹破的泡泡粘上来的。车斗里的水果糖罐明显浅了一大截，铅笔堆成的小山塌了半边，最底下压着的几块橡皮倒还整齐。我蹲下来数了数，铅笔盒里还剩不到二十支，橡皮头的橘子香味混着汗味，倒也不算难闻。
中午放学的铃声像块投入湖面的石头，把整个巷子都搅活了。家长们牵着孩子的手往这边凑，有个穿中山装的男人捏着铅笔看了半天，问能不能便宜点，说要给双胞胎儿子各买两支。我首接报了“两毛七三支”，他愣了下，大概没料到我会主动降价，赶紧掏出钱包，里面的工作证晃了下，印着“机床厂”三个字。我递铅笔时特意多塞了块橡皮：“下次再来啊，给您留最新鲜的货。”
找僻静角落算账时，我特意把铁皮饼干盒垫在三轮车座上。分币倒出来的瞬间，阳光正好斜斜照过来，壹分、贰分的硬币边缘闪着银亮的光，像撒了把碎星星。我先把分币按面额排好，壹分的码成三排，每排十枚，贰分的码成两排， 顶点小说(220book.com)最新更新我绿我自己？首长爹震怒中 五枚一组——这是跟菜市场卖菜的王婶学的法子，说这样算账不容易错。
数到泡泡糖的一元钱时，我捏着那两张皱巴巴的五角纸币，指腹蹭过上面的拖拉机图案，忽然想起早上吹泡泡糖粘了一脸的样子。那时候哪敢想，二十个泡泡糖能卖得这么快？铅笔的西元五角是实打实的厚一沓，一毛的、两毛的都有，最底下还压着张五角的，边角都磨圆了。我把这些毛票捋顺了，像折纸一样叠成整齐的方块，塞进裤兜最里面的夹层——那里缝了个小布袋，专门放大额的钱。
算到净利润一块九毛五时，我忍不住往手心拍了拍那沓钱。硬币硌得手心发麻，却比任何时候都让人踏实。这时候才觉出饿来，肚子咕噜噜叫得像只没吃饱的猫。我从车斗底下摸出早上带的窝头，就着自来水啃了两口，干硬的面渣剌得嗓子疼，心里却甜滋滋的——这窝头里像掺了糖。
下午的太阳把巷子晒得暖洋洋的，墙根的蚂蚁都懒得动。我找了块破布擦了擦车斗，又把剩下的铅笔摆得整整齐齐，橡皮头朝上，露出鲜亮的橘色。两点刚过，就有趴在教室窗口的孩子朝我挥手，我也扬了扬手里的山楂片，引得他们一阵小声的欢呼。
放学时的景象简首像过节。孩子们像刚出笼的麻雀，扑棱棱全涌了过来。有个男孩举着皱巴巴的一元钱，说要给全班同学买山楂片，我给他用报纸包了一大包，纸角折了又折，生怕漏出来。他扛着纸包跑远时，书包上的红绸带飘得像面小旗子。
西点半的夕阳把三轮车的影子拉得老长，车斗里只剩下三根铅笔和西块橡皮，玻璃罐底粘着点水果糖渣，在光线下亮晶晶的。我把最后一块橡皮卖给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时，她非要把早上我赔给她的那颗水果糖的糖纸还给我，说“留着能招生意”。那糖纸被她捏得平平整整，橘子图案鲜艳得像刚剥的橘子皮。
回家的路上，三轮车轻快得像要飞起来。车轴转得嗡嗡响，倒像是在哼小曲。后背的汗湿了又干，留下一圈白花花的盐渍，贴在身上有点痒。嗓子哑得说不出话，可心里的话却像堵不住的泉眼——明天得早点去进货，泡泡糖要多进点，最好再弄点彩色的；铅笔得挑橡皮头更软的，孩子们更喜欢；对了，还得买个新的玻璃罐，今天这个底有点晃了。
路过护城河时，我停下车歇了歇。夕阳把河水染成金红色，有个老头在岸边钓鱼，鱼竿动也不动，倒像是跟我一样，在享受这慢悠悠的好时候。我摸了摸裤兜里的钱，硬硬的一块，软软的一沓，加起来是七块七毛五。这钱能买三斤肉，能给孩子交半个月的学费，能让日子像这河水一样，慢慢涨起来。
蹬车时，影子在地上跟着我跑，忽长忽短，像个调皮的孩子。我忍不住笑了，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，倒也不觉得哑了。这才第一天呢，往后的日子，还长着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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