蹲在中学墙根下数最后几枚硬币时，梧桐叶落在铁皮饼干盒上，发出"啪嗒"一声轻响。车斗里剩下的七副太阳镜蒙着层灰，电子表的塑料表带被摸得发亮，最底下压着件没卖出去的浅紫连衣裙，蕾丝领口沾了点粉笔灰。穿蓝布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走过，没人再回头看我的摊位——这己经是第三天，日均销售额跌了一半，昨天甚至只卖出去两块橡皮。
"算了。"我把硬币塞进布袋，指节硌在冰凉的金属边缘。学校市场的天花板像块透明的玻璃，看得见阳光却摸不着，学生们兜里的零花钱就那么多，多一分都掏不出来。前阵子卖发卡时，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攥着五毛钱在摊前站了半小时，最后还是把钱塞回了口袋，说要留着买作业本。
转向纺织厂家属区的念头，是昨天路过厂门口时冒出来的。那会儿正是下班时间，穿蓝色工装的女工们骑着自行车涌出厂门，车筐里装着网兜鸡蛋和铝制饭盒，有几个年轻姑娘的辫梢系着红绸带，自行车把上挂着从百货大楼买的雪花膏瓶子。她们的笑声脆生生的，带着点刚领到工资的轻快。
我蹲在街角观察了整整一个下午。纺织厂的红砖家属楼排列得整整齐齐，楼间距种着月季和夹竹桃，晾衣绳上挂满的确良衬衫和凡尔丁裤子，不像学校周边的平房区，晾衣绳上晃着打补丁的旧衣裳。有个穿白大褂的女人提着保温桶从楼里出来，领口别着钢笔，皮鞋跟敲在水泥地上"笃笃"响——后来才知道，那是厂里的技术员，工资比普通工人高一大截。
"纺织厂的女工，一个月工资顶我卖半个月货。"我摸着车斗里的连衣裙，布料在指尖滑过，像流水一样顺畅。厂里的宣传栏贴着光荣榜，照片上的女工胸前别着大红花，穿的衬衫料子和我手里的连衣裙差不多。她们有消费力，也爱时髦，上次在批发市场碰到的张婶就说，纺织厂的姑娘们每月发工资，第一件事就是往百货大楼跑。
但要进家属区，我这身行头肯定不行。凌晨五点去进货时穿的蓝布褂子洗得发白，袖口磨出了毛边，胶鞋上沾着批发市场的泥点，往家属楼前一站，就像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的拾荒者。那天在展厅看到的售货员都穿着挺括的衬衫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，连说话都带着点播音腔——我得变成她们那样，至少看起来像那么回事。
翻出那件淡蓝色连衣裙时，我特意在煤炉上烧了壶热水，把裙子烫了烫。的确良的料子最怕皱，用搪瓷缸子装满热水当熨斗，顺着布纹慢慢推，水汽蒸腾起来，带着点布料本身的浆味。领口的蕾丝花边得小心地用手指捋平，上次搬货时勾出的小线头，被我用牙齿轻轻咬掉，舌尖尝到点化纤的苦味。
梳头时，我对着裂了缝的镜子，把头发分成三股。平时为了方便，总是随便挽个髻，今天特意编了条麻花辫，用红绸带在发尾系了个蝴蝶结——那是去年卖剩下的货，缎面的绸带在阳光下能看出细碎的纹路。手指穿过发丝时，摸到几处打结的地方，是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毛躁。
最犯难的是那管口红。还是上次去批发市场，一个摊位处理临期化妆品时买的，五毛钱一管，深红色，膏体上己经结了层细霜。我用指尖蘸了点唾沫，小心翼翼地在嘴唇上点了点，对着镜子一看，顿时红了脸——平时素面朝天惯了，这抹红色像朵突然绽开的花，让我不敢抬头。但转念一想，那些穿白衬衫的售货员，哪个不是描眉画眼的？我用纸巾轻轻抿掉些，只留下淡淡的血色，这才觉得自在些。
周六下午的纺织厂家属区像口烧开的水壶，到处是嗡嗡的人声。厂工会在操场放露天电影的消息早就传开了，孩子们提着小马扎往操场跑，竹椅腿在水泥地上划出"吱呀"的声响。我推着三轮车往操场去时，路过家属楼的宣传栏，上面贴着《庐山恋》的海报，张瑜穿着连衣裙的样子笑得灿烂，和我车斗里的款式有几分相似。
找了个离银幕不远不近的位置，既能让观影的人看到，又不会挡着视线。我从车斗里拿出块蓝白格子的包袱皮，仔细地铺在地上，西角用石头压住——这是我娘的陪嫁，平时舍不得用，今天特意带来撑场面。摆货时得讲究章法：连衣裙要挂在临时搭的竹竿上，淡蓝、浅黄、粉白三色错开，领口的蕾丝对着光源，能看出细碎的反光；电子表摆在铺着红绒布的木盒里，按一下按钮，数字就亮起来，在暮色里格外显眼；太阳镜则一副副撑开，茶色、墨色、玳瑁色排成一排，镜片擦得锃亮。
"广州最新款连衣裙——"我清了清嗓子，把事先练了好几遍的吆喝声喊出来，声音有点发紧。旁边卖瓜子的大婶看了我一眼，咧开嘴笑："丫头，嗓门挺亮。"我回了个笑，继续吆喝："不要布票！比百货大楼便宜五块！"
这话果然管用。刚散场的女工们三三两两地走过来，打头的穿件白衬衫，袖口挽到胳膊肘，露出腕上的细表带手表。"这料子是的确良？"她伸手摸了摸淡蓝色的连衣裙，指尖划过衣料，"看着挺挺括的。"我赶紧说："大姐您有眼光，这是双股的确良，洗了不缩水，比单股的厚实。"
"二十五？"另一个短头发的女工咋舌，"供销社才卖二十二。"我指着领口的蕾丝："您看这花边，供销社的货哪有这个？百货大楼同款，要三十，还得搭工业券。"正说着，有个戴眼镜的姑娘己经把连衣裙往身上比了，她的蓝布工装还没换，裙子的下摆遮住了沾着机油的裤腿，"我穿好看不？"同伴们都点头："显白！"
"电子表怎么卖？"一个穿凡尔丁裤子的男人凑过来，手指敲了敲红绒布上的表。"十二块。"我按下按钮，绿色的数字在暮色里跳了跳，"带日历，还能定闹钟，比机械表准。"他拿起一块翻来覆去地看，"能便宜点不？我给我对象买。"我笑着说："大哥诚心要，十一块拿走，送节电池。"
人越来越多，摊位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。穿碎花衬衫的大婶们对着太阳镜试戴，互相打趣说"戴上像电影里的特务"；年轻姑娘们挤在连衣裙前，轮流往身上比，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和笑声混在一起；有个刚下班的师傅，工装口袋里还别着扳手，非要给儿子买块电子表，说"上学不用总问别人时间"。
"这裙子我要了！"最先试穿的白衬衫女工掏出钱包，里面露出厚厚的一沓钱，她抽出一张崭新的十元纸币，又数了十五块零钱，"不用找了，帮我包起来。"我用牛皮纸袋子仔细地把裙子叠好，蕾丝边都往里折，生怕蹭坏了。
电影开场的哨声吹响时，我的额角己经渗了汗。竹杆上的连衣裙少了三件，红绒布上的电子表卖出去五块，太阳镜也少了七副。收摊时，卖瓜子的大婶凑过来看我的钱袋："丫头，今天赚不少吧？"我咧开嘴笑，嘴唇上的口红早就被风吹掉了大半，只剩下淡淡的印子，但心里的热乎劲却烧得正旺。
暮色渐浓，银幕上的光影映在人们脸上，忽明忽暗。我蹬着三轮车往回走，车斗里的空纸箱发出"哐当"的声响，比来时轻快了不少。路过纺织厂的大门，门卫室的灯亮着，我摸了摸口袋里鼓囊囊的钱袋，突然觉得，这家属区的路，比学校门口好走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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