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夏的阳光透过丽华商贸展厅的玻璃窗，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。我攥着结账清单的手指微微出汗，浅蓝色的确良衬衫后背己经洇出一片深色——自从租了固定摊位，每次来这里都像在接受无形的审视，展厅里锃亮的柜台总映出我鞋跟沾着的尘土。
“砰！”二楼办公室传来一声巨响，吓得我手里的算盘珠子都散了架。正要敲门的手停在半空，就听见周丽拔高的声音撞在门板上：“五百条！我们签了合同的！”她的南方口音里掺着怒气，尾音都变了调，“布料紧张？我上个月就打过定金！”
我蹑手蹑脚地退后两步，贴在雕花木门上听。办公室里的转椅发出“吱呀”的抗议，想来是她气得站了起来。“客户等着？我这边的客户更等着！”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突然响起，又被狠狠一摔的声音打断，“告诉你，下周五之前必须交货，否则我投诉到厂家去！”
“啪”的一声，电话被重重挂上。我正想躲，门突然开了，周丽穿着米白西装的身影撞出来，看见我时明显愣了一下，原本紧蹙的眉头勉强松开：“来了？”她转身往回走，高跟鞋在水磨石地上敲出急躁的节奏，“正好，把这个月的账对对。”
办公室的真皮沙发上堆着几件蝙蝠衫样品，茶几上的玻璃杯还冒着热气，里面的龙井茶叶沉在杯底。周丽把账单甩在红木办公桌上，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：“你说气人不气人？广州那边说布料管制，五百条牛仔裤只肯发两百条。”她抓起搪瓷杯灌了口茶，茶水顺着嘴角流到珍珠色的丝巾上，“我这边百货大楼的专柜都收了定金，违约要赔三成！”
我低头对账的笔尖顿了顿。牛仔裤这三个字像火星子，在心里“噼啪”炸开。上个月在机床厂家属区，有个穿喇叭裤的年轻人追着我的摊位问了三趟，说愿意加十块钱买条正宗牛仔裤，最后没货，他懊恼得首跺脚。批发价二十五，零售价西十，这利润空间比连衣裙还高，关键是有钱都未必能买到——纺织厂的女工们凑在一起总说，谁要是能穿上条牛仔裤，比穿新嫁衣还体面。
“周姐，”我把算盘往旁边挪了挪，指尖划过账单上的“牛仔裤”字样，“这三百条要是凑不齐，损失得不少吧？”周丽叹了口气，往转椅上一靠，椅背发出“嘎吱”一声：“光违约金就得上千，还得得罪客户。现在这行情，谁家手里有牛仔裤，谁就能当大爷。”
一个念头突然从心底冒出来，带着点冒险的热乎气。我攥着笔的手紧了紧，墨水滴在账单边缘，晕出个小小的黑点。本地生产？这想法刚冒头就被我压下去——我连缝纫机都不会用。可转念又想，罐头厂的李婶退休后就在家接零活，用老式缝纫机给人做罩衣，做得又快又好；纺织厂仓库里堆着不少处理的斜纹布，颜色虽然深，做牛仔裤正合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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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在南方有个远房表哥，”我垂下眼帘，盯着茶杯里晃动的茶叶，编瞎话时总得找点东西盯着才不心慌，“他以前在服装厂待过，说不定有办法。”这话半真半假，我确实有个表哥在南方，但他是修自行车的，跟服装厂八竿子打不着。可此刻，这个谎言却像根救命稻草，让我敢把那个大胆的想法说出口。
周丽的眼睛突然亮了，像发现了新大陆。她往前探了探身，西装领口的珍珠别针晃了晃：“你要是真能弄到，三十一条我全收！”三十块？我手里的笔差点掉在地上——比广州的进货价还高五块！这意味着只要能做出来，每条净赚五块，三百条就是一千五百块，抵得上我小半个月的利润了。
“周姐，这价……”我故意拖长了声音，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布料和人工。斜纹布处理价八块钱一米，一条裤子用两米布，成本十六块；找五个缝纫工，每人每天做十条，工钱每条两块，总成本十八块。三十块收，中间能赚十二块差价？不对，我刚才算错了，周丽说的三十是给我的价，那我的利润空间其实更大。
“三十块是最高价了。”周丽把墨镜往桌上一放，镜片在阳光下泛着光，“我零售才西十，总不能白忙活。你要是能弄来，现款现货，绝不拖欠。”她的手指点着桌面，“但我得跟你说清楚，必须是斜纹布，明线要工整，裤脚得锁边，不能是糊弄人的次品。”
这些要求听起来不难，李婶做罩衣时就会锁边，明线更是她的强项。我站起身时，膝盖碰到了茶几，玻璃杯里的茶水晃出些，溅在皮鞋上。“给我一周时间。”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有把握，“下周五之前，给你准信。”周丽盯着我看了半晌，突然笑了：“行，我就信你一回。要是成了，以后有大单子都给你。”
走出丽华商贸时，阳光把影子拉得老长。我摸了摸口袋里的账单，纸张边缘被手心的汗洇得发皱。刚才算错的账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：斜纹布十六块，工钱两块，再加些零碎的线钱，总成本顶多十九块。三十块卖给周丽，一条净赚十一块，三百条就是三千三百块！这个数字像块烧红的烙铁，烫得我手心发麻。
路过纺织厂门口时，门卫大爷正对着报纸打盹。我停下脚步，望着仓库的方向，那里堆着的处理布突然在我眼里变成了一条条深蓝色的牛仔裤。冒险吗？当然。可如果成了，这就是我从“倒爷”变成“生产商”的第一步。我攥紧了拳头，指甲嵌进掌心，尝到点决心的涩味。一周时间，赌一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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