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开丽华商贸时，阳光正烈，柏油路面被晒得发软，三轮车轮胎碾过，留下浅浅的辙印。车斗里的空纸箱被风吹得"哗啦"响，我却觉得这声音比任何时候都动听——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三轮车，车把上还缠着去年进货时蹭到的红绸带，车座磨出了个洞，我用补丁布缝了又缝，此刻硌在屁股底下，倒比真皮沙发还让人踏实。这是我的创业功臣，当初就是靠它蹬遍了全城的家属区，如今车轴上的锈迹都像是勋章。
蹬到城郊纺织厂时，额头上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滴，砸在车把上的搪瓷缸里，溅起细小的水花。厂门口的大铁门刷着斑驳的蓝漆，门柱上挂着"安全生产"的红布条，被风吹得猎猎作响。门卫室的竹椅上，老头歪着头打盹，草帽盖在脸上，露出的花白胡须随着呼吸轻轻颤动。我从车斗里摸出那包大前门，烟盒边角被汗水洇得发皱，这是昨天特意去供销社买的，花了一块二，抵得上两副太阳镜的利润。
"大爷，醒醒。"我把烟递过去时，指尖还在发颤。老头掀起草帽一角，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我，看见烟盒上的"大前门"字样，眼睛亮了亮，接过烟往耳朵上一夹，"找谁？"我赶紧说："找车间主任，谈点布料的事。"他往厂里瞥了眼，挥挥手："进去吧，往左拐第三个门，挂着'生产科'牌子的就是。"
刚进厂区，震耳欲聋的机器声就撞了过来，"哐当哐当"的轰鸣里，还混着纺织机特有的"嗡嗡"声，震得人耳膜发麻。路边的梧桐树叶子上积着层薄灰，被风吹得簌簌落，露出树干上用红漆写的"大干一百天"。穿蓝色工装的工人推着堆满纱锭的小车匆匆而过，纱线的飞絮在阳光下像碎雪，落在他们的发间和肩头。
生产科的门虚掩着，我敲了两下，里面传来沙哑的应声："进。"车间主任正趴在铁皮柜上写报表，蓝布工作服的袖口卷到胳膊肘，露出的小臂上沾着机油，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，眼角的细纹里像是嵌着洗不掉的棉絮。听见脚步声，他抬起头，黑框眼镜滑到鼻尖上，镜片后面的眼睛带着熬夜的红血丝。
"主任，打扰了。"我把带来的搪瓷缸往桌上一放，里面的凉白开晃出些，"我想打听下，咱们厂生产牛仔布吗？"他放下手里的红蓝铅笔，往椅背上一靠，椅子"嘎吱"一声，像是快散架："牛仔布？有是有，但都是给国营服装厂的计划内供应，厂里有规定，不对外零售。"他说话时，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，指甲缝里嵌着黑泥。
我往前凑了凑，故意把声音压得像说悄悄话："我不是零售，是想订一批货。"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两块水果糖，往他桌上一放——那是前两天卖货时，一个小姑娘硬塞给我的，玻璃糖纸在机器的反光里闪着彩，"价格方面，您尽管开口，只要能弄到布。"
车间主任的目光在水果糖上停了停，又飞快地扫过门口，喉结动了动。我看在眼里，心里稍微有了底——去年在罐头厂家属区，就见过采购员偷偷给仓库管理员塞肥皂，那个年代，计划外的"活络"生意，总得有点"润滑剂"。果然，他把眼镜往上推了推，声音压得更低："你要多少？"
"五百米。"我报出数字时，心跳快了半拍。其实三百条牛仔裤用不了这么多，但报多点，显得我不是小打小闹，也能给后续合作留余地。他皱着眉掐指算了算，指尖在布满划痕的桌面上点出轻响："五百米可不是小数目。现在计划外的牛仔布，一米得三块五。"
三块五？我手里的搪瓷缸差点没端稳。来之前算的是两块五，这一下子多出一块，布料成本陡增。但脑子里飞快地转起来：一米布做一条裤子绰绰有余，算上损耗，顶多1.5米一条，布料成本就是五块二毛五。找缝纫工做，手工费每条三块撑死了，再加上线头、纽扣这些零碎，总成本撑死九块。周丽给三十块一条，这样算下来，每条还能赚二十一块，三百条就是六千三百块！这笔账算完，手心的汗都变成了热的。
"能接受。"我咬着牙点头，生怕犹豫一秒他就变卦，"但我有个条件——三天内必须交货。周姐那边等着要货，拖一天都可能违约。"车间主任的眉头拧成了疙瘩："三天？现在机器都排着计划呢，要插空做你的货，得让工人加班加点。"他顿了顿，往窗外瞥了眼，那里传来纺织机更响的轰鸣，"而且，得先付三成定金，五百二十五块。"
五百二十五块！我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紧了。木匣子里的两千块钱，是一分一分攒出来的，上次租摊位交了三个月租金九十块，买电视机花了三百二，剩下的一千六不到，这一下就要抽走三分之一。万一中间出点岔子，布料没按时做好，或者周丽变卦，这笔钱就打了水漂。可再一想，六千多的利润就在眼前，舍不得这点定金，哪能钓着大鱼？
"行。"我从贴身的布袋里掏出钱，毛票和纸币捻得整整齐齐，"这是五百二十五块，您点点。"车间主任的眼睛亮了，他没立刻数钱，而是先拉开抽屉，拿出个铁盒子，把钱往里一塞，钥匙"咔嗒"一声锁上，然后才从墙上扯下张领料单，钢笔在上面飞快地写着，笔尖划破了纸页："三天后下午五点，来仓库提货。记住，走后门，找王师傅，提'计划外三号'。"
走出生产科时，机器的轰鸣声好像小了些。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领料单，纸张边缘被手心的汗浸得发潮，上面"五百米牛仔布"的字迹力透纸背。阳光透过车间的高窗照进来，在地上投下长条状的光斑，飞絮在光柱里跳舞，像是在为这笔铤而走险的生意助兴。蹬三轮车出厂区时，门卫老头冲我挥了挥手，耳朵上的大前门烟还没抽，我回了个笑，心里清楚，这只是第一步，接下来找缝纫工、盯质量、赶工期，每一步都得踩稳了。车轴"吱呀"作响，载着我往城里去，也载着一个比两千块钱更重的希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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