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谢谢您，大姐。”我连忙从塑料凳上站起身，膝盖撞到桌腿发出“咚”的一声轻响，脸上热了热，赶紧稳住身形。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半个烧饼，另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那个洗得发白的蓝布钱包，拉链有点卡，我手指笨笨地拽了两下才拉开，真心实意地仰头道谢：“粮票钱和馄饨钱，我一起给您算清。”
女人——后来知道她叫赵金花——摆摆手，掌心带着常年磕瓜子磨出的薄茧，按在我手背上的力道不轻，把我递钱的手硬生生按了回去。她重新坐回小马扎，那马扎腿在水泥地上蹭出“吱呀”一声，抓起竹篮里的瓜子继续磕，“咔嚓”一声脆响，瓜子壳精准地吐在脚边的小纸篓里。她眼睛弯着，带着点探究的笑意，目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，像在打量一件刚摆上摊的新奇物件：“嗐，一碗馄饨的事儿，值当什么谢。我看你面生得很，是刚搬来家属院的？住哪栋楼啊？以前……可真没见过你这号人物。”尾音拖得有点长，话里的试探藏都藏不住。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，指尖捏着钱包拉链，卡得指腹发疼。这语气，这眼神……怕不是己经认出我来了？
果然，旁边桌一个正吸溜馄饨的大妈猛地抬起头，嘴里的馄饨汤差点溅出来。她推了推鼻梁上滑到鼻尖的老花镜，镜片擦得不算干净，有点模糊，可她还是眯着眼，脑袋往前探了半尺，像只警惕的老母鸡，仔仔细细把我打量了三遍。突然，她把手里的搪瓷勺子往碗沿上一磕，发出“当啷”一声脆响，嗓门瞬间拔高了八度，震得我耳朵嗡嗡响：“哎哟喂！这不是……这不是陆营长家那个林晚晚嘛！”
她这话一出口，脸上的褶子都笑得挤成了一团，眼里的惊奇和看热闹的兴奋藏都藏不住，嗓门大得能传到街对面：“哎哟喂！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？你这脸上……咋抹得跟个唱戏的似的？哦不对不对，是洗干净了？啧啧啧，这素净模样，我差点没认出来！”
这一嗓子，跟往滚水里扔了块冰块，“滋啦”一声炸开了锅。
唰！
周围几张桌子上的食客，不管是正埋头喝汤的，还是跟同桌闲聊的，手里的动作全都停了。连路边骑着自行车路过的两个男人，都猛地捏了刹车，脚踩着地，扭头往这边瞅。十几道目光“唰”地一下，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，像十几根针，扎得我后背发紧。
那些目光复杂得很：穿蓝布褂子的大妈把眼睛瞪得溜圆，满是惊诧；梳着麻花辫的年轻媳妇用帕子捂着嘴，眼里是按捺不住的好奇；卖包子的大叔停下揉面的手，眉头皱着，带着审视的打量；最前排那个穿碎花衫的女人，嘴角撇着，毫不掩饰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；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，扒着大人的胳膊，瞪着好奇的大眼睛，等着看好戏。
“林晚晚？是陆营长家那个媳妇？”一个正在啃包子的男人含糊不清地问，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我。
“哎哟还真是她！”旁边一个端着碗的女人接话，声音压得不算低，刚好能让周围人都听见，“这一打扮，跟换了个人似的，我刚才瞅着就觉得眼熟，愣是没敢认！”
“稀奇啊，太阳打西边出来了？”一个嗑瓜子的大妈摇着头，语气里全是嘲讽，“以前不是天天把脸抹得跟猴屁股似的，红一块白一块的？今儿怎么转性了？”
“你们没听说啊？”另一个声音更低，却像蚊子似的往人耳朵里钻，“昨儿晚上在陆营长家闹自杀呢，就为了赖着不走，听说把陆营长都气病了……”
“啧啧啧，”一个穿干部服的男人叹了口气，眼神里满是可惜，“陆营长多好的人啊，打仗勇猛，待咱们家属院的人也和善，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媳妇……”
低低的议论声像一群苍蝇，“嗡嗡嗡”地在耳边盘旋，有好奇的揣测，有尖酸的嘲讽，还有藏在话里的鄙夷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，把我裹在中间。
赵金花脸上的笑也淡了，嘴角撇了撇，眼神里多了点玩味和了然，像是在说“果然是你”。她没再说话，只是把瓜子磕得更响了，“咔嚓，咔嚓”，目光在我脸上身上溜来溜去，那眼神，像是在看一场马上就要开演的好戏，等着看我像以前那样，要么羞得满脸通红转身就跑，要么跳起来叉着腰跟人对骂。
胃里刚才被热馄饨暖起来的那点暖意，这会儿全没了。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，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，那股尖锐的、无处遁形的难堪，顺着脚底板往上爬，烧得我脸颊发烫，耳朵根都红透了。原主残留的那些羞耻感、怯懦感，像小虫子似的在心里爬，让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但下一秒，一股更烈的火气“噌”地一下从心底冒了上来，烧得我眼睛发疼。凭什么？就因为我顶着“林晚晚”这个名字，就活该被人指指点点，被钉在耻辱柱上？连安安稳稳吃碗馄饨的资格都没有，要被当成猴儿一样围观？
我深吸一口气，胸口起伏了一下，强迫自己把腰杆挺得更首了些。后背抵住身后的墙，冰凉的触感让我稍微冷静了点。我迎着那些或明或暗、带着窥探和恶意的目光，脸上没什么表情，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，慢慢扫过围观的每一个人。
那些正议论得起劲的人，话头突然就顿住了。尤其是对上我这双洗去了浓妆、显得格外清亮又带着点冷意的眼睛时，不知怎的，声音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，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。有几个眼神躲闪的，干脆低下头，假装继续吃饭，可那肩膀僵硬的样子，谁都看得出来是心虚了。
空气里，只剩下赵金花磕瓜子的“咔嚓”声，和远处偶尔传来的自行车铃铛声，静得有点诡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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