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停后的清晨，青梧糕铺的门板刚卸下一半，凛冽的寒风就卷着雪沫灌了进来，沈青梧下意识地裹紧了棉袄。抬眼时，巷口那个熟悉的身影像株枯槁的老树，牢牢钉在墙角的避风处。地瓜爷爷蜷缩在那里，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旧棉袄，棉絮从肘部的破洞钻出来，像灰白的胡须。露出的手腕上生着紫红的冻疮，肿得像发面馒头，有的地方己经破溃，结着黑褐色的痂。他面前的铁桶冒着微弱的热气，桶里的地瓜摆得歪歪扭扭，大多是些个头瘦小、带着黑斑的，显然是挑剩的次品。
沈青梧的指尖猛地收紧，攥得棉袍的盘扣硌进掌心。上次买地瓜时的场景突然撞进脑海 —— 老人颤巍巍地拿起称杆，粗糙的掌心裂着血口子，像干涸的土地，指节因为常年用力而变形，称砣晃悠了半天才稳住。她当时多付了两个铜板，老人却非要往她手里塞块最小的地瓜，说 “姑娘心善，不能让你吃亏”。此刻看着他冻得发紫的鼻尖，心里像被塞进了块冰，又冷又沉。
“青梧姐，那老爷爷又来啦。” 春桃端着刚烧开的热水出门，白汽模糊了她的眉眼，话音里带着难掩的心疼，“天这么冷，他从早站到晚，怀里揣着个硬邦邦的窝头，怕是要冻出病来。”
沈青梧望着老人用冻僵的手拢了拢火苗，铁桶里的炭火烧得只剩点火星，根本起不到取暖的作用。她忽然想起孤儿院门口卖烤红薯的老奶奶，也是这样在寒风里守着铁皮桶，总把最大最甜的那块偷偷塞进她书包。那时的红薯香，是寒冬里最暖的慰藉。
“他无儿无女，就靠这点地瓜过活。” 沈青梧的声音有些发紧，转身对春桃说，“把铺子东头的角落腾出来，让爷爷来这儿卖烤地瓜吧，好歹能遮风挡雪。”
春桃手里的铜壶晃了晃，热水差点溅出来，她惊讶地睁大眼睛：“可那儿堆着过冬的炭呢，足有二十多筐，移到后院要费不少力气，还得请伙计帮忙……”
“炭能挪，人冻坏了可就回不来了。” 沈青梧拿起扫帚往门口走，扫帚划过结冰的地面，发出沙沙的响，每一下都像扫在心上，“让王木匠做个木架，把炭码在上面，腾出来的地方刚好能放下爷爷的铁桶。你看他那双手，再冻下去怕是连夹子都握不住了。”
阿芷抱着账本下楼时，正撞见沈青梧指挥伙计搬炭。炭块碰撞的闷响里，她翻开账本指着其中一页，轻声说：“青梧姐，那个角落原本能摆两张小桌，每月少说能多赚二两银子呢，够买三匹好布了。”
沈青梧弯腰捡起块掉落的炭，炭灰沾在她的袖口上，像朵灰色的花。她望着巷口缩成一团的身影，老人正费力地咳嗽，每一声都像从破旧的风箱里挤出来：“银子能再赚，人心暖了才更值钱。” 她顿了顿，声音软下来，“咱们加个烤地瓜档口，客人吃着串串香，再带块热乎地瓜，多舒坦。你忘了小时候冻得手脚发麻，啃块热地瓜有多暖和？”
说干就干。伙计们七手八脚地把炭搬到后院，沈青梧亲自踩着梯子量尺寸，指挥王木匠做三层木架。看着木架一点点成形，她心里的冰似乎也在慢慢融化。王木匠还在角落的墙上钉了块梨木板，用黑漆写着 “暖心烤地瓜”，笔画里带着笨拙的认真。沈青梧让春桃找出件闲置的厚棉袍，是去年林轻安送的，她一首没舍得穿，又从药箱里翻出冻疮膏 —— 那是林轻安特意从太医院讨来的方子，专治冻裂。踩着薄雪往巷口走时，棉鞋踩在积雪上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，像在为这趟温暖的行程伴奏。
“爷爷，来铺子里卖吧。” 她把棉袍轻轻披在老人肩上，棉袍的长度盖过了老人的膝盖，显得有些宽大，却能挡住不少寒风。药膏塞进他手里时，触到他掌心的冰凉，沈青梧忍不住多握了片刻，“有炭火取暖，还能喝上热水，比在这儿受冻强。”
地瓜爷爷浑浊的眼睛亮了亮，像蒙尘的灯笼被点燃，却又很快黯淡下去，枯瘦的手指捏着衣角，布料被攥得发皱：“我这粗人，身上带着土，怕是会弄脏你的铺子…… 坏了你的生意可怎么好？”
“您的地瓜香着呢，多少人盼着闻这味儿呢。” 沈青梧不由分说地帮他推着铁桶，桶底在结冰的地面上划出咯吱的声响，像首粗糙的歌，“以后您就把这儿当自个儿家，冷了烤火，饿了就跟我们一起吃，春桃做的桂花糕可香了。”
铁桶刚推进铺子，浓郁的焦香就漫了开来，混着串串香的麻辣和骨汤的醇厚，酿成一种奇异的暖香。阿芷特意在旁边支起张小木桌，摆上粗瓷碗和茶壶，春桃端来刚蒸的米糕，雪白的糕体上撒着金黄的桂花：“爷爷，尝尝我们新做的桂花糕，配着地瓜吃正好。”
老人局促地搓着手，不敢坐下，沈青梧拉着他的胳膊按在凳上，触感像摸着段枯木。看着他小口咬着米糕，眼里渐渐泛起水光，沈青梧忽然觉得，腾挪炭筐时磨破的指尖，此刻一点都不疼了。
烤地瓜档口开张的那天，青梧糕铺比往常热闹了三分。来吃串串香的客人路过角落时，都忍不住停下脚步。铁桶里的地瓜被爷爷摆得整整齐齐，金黄的瓜肉从裂开的皮里冒出来，像淌着蜜糖，香气顺着热气往人鼻子里钻，勾得人胃里首响。
“给我来两个大的！” 张大叔捧着刚出锅的串串，指着桶里最大的那块地瓜，油星溅在他的粗布短褂上也不在意，“这味儿比城里糖画还香！我家小子要是在，保准赖着不走。”
爷爷颤着手拿起夹子，金属的冰凉让他猛地缩回手。沈青梧连忙上前帮忙，指尖触到他的手背，凉得像冰，冻裂的皮肤刮着她的掌心，有点疼。老人夹了三次才把地瓜放进纸袋，粗糙的指腹蹭过她的手背：“姑娘，你是好人啊……”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，浑浊的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，在布满污垢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浅痕。
沈青梧别过脸，望着窗外的积雪，眼眶有些发热。她想起孤儿院的冬天，老奶奶把烤红薯塞进她怀里时，也是这样说 “丫头是好人”。原来善意真的会轮回，以不同的模样，温暖着相似的寒冬。
没过多久，烤地瓜就成了铺子里的新宠。富家小姐们吃着串串香，总会让丫鬟捎两个地瓜回去，用锦帕包着，说 “暖手又暖胃”；劳工们捧着热汤面，也不忘再买块地瓜揣在怀里，说能暖一下午，扛货都有力气；连背着书包的孩童，都攥着铜板踮脚够着要 “最甜的那块”，银铃般的笑声洒满整个铺子。
“青梧姐，爷爷今天的地瓜早就卖完了。” 傍晚关门前，阿芷笑着指给她看，角落里的铁桶空了，老人正坐在炭火盆边喝着热茶，冻疮膏在手上抹得匀匀的，原本紫红的冻疮消退了些，“他说要去地窖再取些来，明天多烤两桶，还挑了些个头大的，说不能亏待客人。”
沈青梧望着爷爷佝偻的背影，他正小心翼翼地把炭火盆往桶边挪，想让余温烘烘铁桶。铁桶里的炭火还在明明灭灭，映着 “暖心烤地瓜” 的木牌，把周围的空气都烘得甜甜的。她忽然觉得这寒冬也没那么冷了，心里像揣着块刚出炉的地瓜，暖融融的。原来善意就像这烤地瓜的热气，看似微弱，却能一点点焐热整个冬天，连风都变得温柔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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