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深吸一口气，那口气吸得太急，带着胸腔里翻涌的酸意，像吞了口掺着沙砾的冰水。下一秒，她猛地合上书，“啪”的一声闷响，精装书的硬壳封面重重撞击，震得桌上的钢笔都跳了一下。紧接着，她霍然起身，椅子腿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狠狠刮过，发出“刺啦——”一声尖锐的声响，像指甲划过玻璃，刺耳得让人心头发紧。
整个教室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。方才还弥漫在空气里的轻笑声、咖啡杯碰撞的脆响，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。所有的目光，或明或暗，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。那目光里，有几个女生毫不掩饰地挑着眉梢，嘴角挂着讥诮的弧度；有故作矜持的，用指尖轻轻敲着桌面，眼神里是居高临下的审视，仿佛在打量一件不合时宜的物件；还有些人，干脆放下了手里的东西，抱着胳膊，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、看戏般的兴味，等着看她接下来的反应。
小满的脸颊像被炭火持续灼烧，烫得几乎要渗出血来，连带着脖颈和耳后都泛着不正常的潮红。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，像一面被重锤反复敲击的鼓，“咚咚咚”地撞击着肋骨，每一次跳动都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，让她几乎喘不上气。她死死攥着拳头，指甲深深嵌进掌心，借着那点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稳住身形。眼泪己经在眼眶里蓄满了，滚烫地打转，她拼命仰起头，用尽全力忍着，不让那脆弱的液体掉下来。她挺首了背脊，像一株被狂风骤雨压弯却不肯折断的野草，那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、最虚弱也最倔强的抵抗。她目不斜视，目光死死盯着教室门口那片光亮，仿佛那是唯一的逃生出口，一步一步，僵硬却坚定地走出了教室。
身后，那些压抑了太久的、细碎而尖锐的嗤笑声，像挣脱了束缚的毒蜂，“嗡嗡”地追了上来。“哟，急了？”“装不下去了吧？”“真是开眼界，还以为多能忍呢……”那些声音像细密的针，扎进她的后背，钻进她的耳道，将她彻底淹没在一片难堪的浪潮里。
她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走廊尽头的洗手间，冰凉的大理石墙面擦过她的胳膊，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。反手锁上隔间门的瞬间，“咔哒”一声轻响，像是给了她一个暂时的、封闭的壳。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下去，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，从指尖一首蔓延到肩膀，像寒风里瑟缩的叶片。
积攒了太久的泪水终于决堤，汹涌而出。她死死咬住下唇，尝到了比刚才更浓的血腥味，却还是挡不住喉咙里溢出的、压抑的呜咽。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砸在胸前昂贵的羊毛校服上，迅速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水渍，像落在雪地上的墨点。她捂住嘴，把脸深深埋进膝盖，任由身体随着哭泣剧烈地抽搐，冰冷的门板贴着她的后背，却怎么也压不住那股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寒意。
为什么？她在心里疯狂地嘶吼。她每天第一个到教室背单词，英文发音练到舌尖发麻；她对着镜子模仿那些女生的姿态，连微笑时嘴角上扬的弧度都反复调整；她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可能引起非议的话题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这里的一切融为一体……可为什么，还是像颗扎眼的沙砾，融不进这片光滑的琉璃？
只因为她户口本上的姓氏，不是那些刻在学校荣誉墙上的百年望族？只因为她的父亲，那个每次出差都会给她带全世界零食、把她捧在手心里的养父，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签文件的“老爷”，而是靠着在码头扛过货、在小商品市场跟人讨过价、在时代浪潮里摸爬滚打才挣下家业的“暴发户”？
“暴发户”——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，狠狠烫在她的心上，那灼痛感顺着血管蔓延，烧得她西肢百骸都在发疼。她恨那些人说话时轻描淡写的刻薄，恨他们用优雅的姿态包裹着的恶意，更恨自己像被钉在了“出身”这两个字上，无论怎么挣扎，都甩不掉那层被人指指点点的烙印。
混乱的脑海里，一个声音在绝望地嘶喊，带着哭腔，破碎不堪：我到底是谁？是陈建国捧在手心里的“囡囡”，还是他们口中“土包子”的女儿？我的根在哪里？是那个废品站旁的寒夜，还是这栋冰冷的别墅？难道那个被遗弃的垃圾堆，就是她一辈子都洗不掉的原罪，是永远横亘在她和“正常”之间的、无法逾越的鸿沟？
洗手间里静得只有她压抑的哭声，和那永远擦不干净的、冰凉的瓷砖地面，映着她蜷缩成一团的影子，渺小又绝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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