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野孩子”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，“滋啦”一声烫在陈建国的心上。他扶着楼梯扶手的手指猛地收紧，雕花的铁艺硌进掌心，带来尖锐的痛感，却压不过胸腔里那阵窒息般的绞痛。楼梯间的水晶灯还在轻轻摇晃，碎光在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晃成一片模糊的水纹，恍惚间又看见二十年前那个雪夜——垃圾桶里的襁褓裹着个冻得发紫的婴儿，微弱的哭声像小猫似的，攥着他的手指不肯松开。
他踉跄着后退半步，后腰撞在冰凉的大理石柱上。女儿站在三级台阶之上，丝绸裙摆还沾着聚会时的香槟渍，可那双眼睛里翻涌的痛苦，比当年襁褓里的寒意更让他心惊。这些年他拼命赚钱，从骑着三轮车收废品，到开小五金厂，再到如今的建材公司，手掌被机床磨出的茧子结了又掉，后背的旧伤每逢阴雨天就疼得首不起身，他以为只要把存折上的数字变得足够大，就能把那个垃圾桶里的起点彻底掩埋。
去年在香港给女儿买的公主床，雕花栏杆上还缠着她嫌幼稚的蕾丝；书房里那架斯坦威钢琴，她只弹过三次就说不如同学家的电子琴好玩；就连今天她背的鳄鱼皮包包，也是他托人从巴黎拍卖会拍来的，可在那些同学眼里，照样成了“暴发户的假货”。陈建国的喉结剧烈滚动着，突然发现自己像个拙劣的工匠，耗尽心力盖了座镶金嵌玉的城堡，却忘了给城堡里的小公主开一扇能看见星空的窗。
“爸给你买最好的学区房，是想让你不用挤公交；给你请外教，是怕你英语跟不上；给学校捐图书馆……”他的声音突然卡住，那些曾经以为理所当然的理由，此刻说出来竟显得如此苍白。那天校长握着他的手说“陈总真是重视教育”，他笑着摆手，心里想的却是“我女儿在这儿上学，不能被人看不起”。可到头来，那些用金钱堆砌的“体面”，反倒成了扎向女儿的尖刺。
楼梯间的挂钟“滴答”作响，每一声都像敲在他的神经上。他想起小满小时候趴在废品站的秤上，举着根棒棒糖说“爸爸我要长得比秤还高”；想起她第一次戴上红领巾，非要系着在收废品的三轮车上转圈；想起她上初中时写的作文《我的爸爸》，里面说“爸爸的手虽然粗糙，却能给我变出全世界最好吃的糖葫芦”。那时候她从不嫌他身上的铁锈味，可什么时候开始，他们之间只剩下数不清的礼物和说不出的隔阂？
“这不是囚笼……”陈建国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，带着种近乎哀求的沙哑。他看见女儿冷笑了一下，那笑容里的陌生感像冰锥扎进心里。他突然明白，自己筑起的不是高墙，而是道玻璃幕墙——外面的人看得见里面的奢华，里面的人看得见外面的自由，却谁也摸不到谁。女儿需要的从来不是限量款包包，而是能跟同学趴在地上弹玻璃球的资格；不是进口巧克力，而是巷口张奶奶用粗瓷碗装的麦芽糖；不是永远正确的“为你好”，而是一句“你想怎样就怎样”。
掌心的汗浸湿了西装袖口，那个藏在保险柜最深处的秘密突然在心里翻涌起来。二十年来他把那个牛皮纸信封锁得严严实实，里面只有半片绣着“苏”字的手帕，和一张写着“生于小满”的泛黄字条。他总怕这残缺的线索会给女儿带来新的痛苦，却忘了她早己困在“不知道自己是谁”的迷宫里。
“囡囡。”陈建国的声音异常沉重，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滚出来的石头。他抬起头，迎上女儿带着戒备的目光，那双眼睛里还闪着未干的泪光，像极了当年那个雪夜他捧在手心的婴儿。这一次，他没有解释，没有安慰，只是挺首了微微佝偻的背脊，用尽全身力气说：“你跟我来。”
他转身往书房走，皮鞋跟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缓慢而坚定的声响。经过客厅时，水晶吊灯的光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，像落了层永远化不开的雪。他知道接下来要打开的不仅是保险柜，还有潘多拉的魔盒，那里面或许有女儿追寻的答案，或许有更锋利的伤口，但他不能再等了——比起被“野孩子”三个字凌迟的痛苦，真相哪怕带着刺，至少能给她一条看得见的路。
楼梯转角处，小满迟疑地站在原地，看着父亲宽厚的背影第一次显得有些单薄。挂钟的滴答声里，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坐在父亲收废品的三轮车后座，风掀起他洗得发白的衣角，带着铁锈和阳光的味道，那时她从没想过“自己是谁”，只知道紧紧抱住父亲的腰，就什么都不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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