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秀英手里的锅铲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，砸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，那声音在寂静的小屋里显得格外刺耳，像是一根针狠狠扎进每个人的心里。她整个人像被五雷轰顶，瞬间僵在原地，脸色“唰”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，毫无血色，嘴唇哆嗦着，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晃，若不是及时扶住了旁边油腻腻、沾着锅灰的灶台，恐怕早就瘫倒在地了。灶台上还放着没洗的粗瓷碗，碗边粘着干硬的玉米糊，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光。
她的目光先是死死盯着那婴儿青紫的小脸，那颜色像极了冬天冻坏的茄子，透着一股死气，看得她心头发紧；接着，视线移到陈建国敞开的、只穿着件洗得发灰的薄汗衫的胸口，那上面还沾着外面带来的尘土，因为刚才一路奔跑，此刻正剧烈起伏着，能看到他嶙峋的肋骨轮廓；最后，她的目光落在陈建国脸上，那上面混合着焦急、恳求，还有一种让她既愤怒又无力的“傻气”——在这种时候，他居然还想着别人！
“陈建国！你疯魔了？！”一声尖锐的哭喊声猛地从她喉咙里炸开，带着破锣般的嘶哑，充满了绝望和怨怼，几乎要掀翻这低矮破旧的屋顶。她往前踉跄了两步，指着陈建国怀里的包裹，手指因为激动而抖得厉害：“你怀里揣着啥？！是粮票！那是咱一家子接下来半个月活命的粮票啊！是你冒着寒风、跟人磨破了嘴皮子，用攒了半个月的鸡蛋换来的！你拿命换来的指望啊！”
她的声音陡然拔高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，混合着鼻涕一起糊在脸上，显得狼狈又可怜：“你自己看看！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个家！”她猛地转身，指着头顶，“屋顶这窟窿，用塑料布糊了又糊，刮风下雨照样往里灌！西面墙都透着风，冬天跟外头就差一层皮！”她又指向墙角那个掉了漆的米缸，“米缸都快见底了，昨天给大壮熬粥，我数着米粒下锅的！咱亲生的娃，大壮都五岁了，还穿着他哥剩的补丁衣服，瘦得像根豆芽菜，脸黄肌瘦的，你忍心吗？”
“你还有心思管这不知道哪来的野种、赔钱货？！”她冲过来，胸口剧烈起伏，手指颤抖着，几乎要戳到陈建国的鼻子上，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，带着血泪，“你把她抱回来？你拿什么养？啊？拿你这一身不值钱的傻气养吗？这冬天才刚过一半，还长着呢！你是要我们一家子都跟着她喝西北风，最后冻饿死吗？！你是要我们一家子都给她陪葬吗？！”
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，情绪激动得几乎要晕厥过去，猛地伸出手，就要去抢夺陈建国怀里的包裹，仿佛那不是一个生命，而是一个会带来灭顶之灾的祸根。
陈建国猛地向旁边一侧身，用自己不算宽厚、却异常坚定的身体死死护住怀里的孩子，像护住一块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。他张了张嘴，想辩解，想安慰，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块烧红的烙铁，又烫又涩，发不出半点声音。他看着妻子因绝望和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，眼角的皱纹因为用力而挤在一起，鬓角新添的白发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刺眼；他环顾这间低矮潮湿、墙壁斑驳、在寒冬里也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的破屋子；他看到墙角那张用木板搭的小床上，自己五岁的儿子大壮正睁着懵懂又惊恐的大眼睛，紧紧攥着身下那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棉被，吓得不敢出声。
李秀英的话像一把把淬了冰的锥子，狠狠扎在他的心坎上，每一句都戳中了他最脆弱、最无奈的地方，刺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。是啊，拿什么养？他自己也不知道。这个家就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快要散架的破船，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维持不沉没，现在又上来一个需要人呵护的小生命，他哪有底气？
可就在他低下头，目光再次落在怀中婴儿那张紧闭的小脸上时，看到那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，像受惊的蝶翼，那一瞬间，一股更原始、更蛮横、也更坚韧的力量，突然从他心底涌了上来，压倒了所有的恐惧、犹豫和现实的算计。那力量来自他汗衫下，紧贴着的那片冰凉肌肤传来的微弱搏动，那是生命的信号；来自那一声几乎听不见、却像种子一样固执地在他耳边生根发芽的呜咽。
“秀英……”他终于发出了声音，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，嘶哑难听，“你看她……还有口气……”他小心翼翼地掀开棉袄的一角，让妻子能更清楚地看到那微弱起伏的胸口，“扔回去……这天气……就是死啊……”
他的声音不大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，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，砸在李秀英的心上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。他的眼神里，有李秀英从未见过的固执，像一头认准了方向就绝不回头的老黄牛，“是条命……活生生的命……咱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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