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抱着孩子,像一尊被岁月和生活的重负压得变了形、生了锈的铁塔,沉默得像块浸在冰水里的石头,却又带着一股九头牛都拉不回的执拗,稳稳地杵在屋子中央。任凭周遭的空气因为刚才的争执而凝固成冰,他的身影依旧纹丝不动,仿佛要以这副姿态对抗整个世界的艰难。
灶膛里,那几块掺了太多杂质的劣质煤块燃烧得有气无力,只能发出细碎而断续的“噼啪”声,火苗小得像风中残烛,随时都可能被从门缝钻进来的寒风彻底吹灭。偶尔有几粒火星挣扎着从炉口跳出来,带着一丝转瞬即逝的光亮,落在积着薄灰的地面上,没等焐热那片冰冷,就迅速湮灭了,只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焦痕。这微弱的声响,成了这窒息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,像是在为这个家的困境低声啜泣,衬得屋里的沉默愈发沉重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李秀英看着他,目光像淬了冰,却又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茫然。她看着他那双紧盯着怀中婴儿的眼睛,那里面像是燃烧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苗,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,几乎要喷出火来,仿佛要用这目光焐热那冰冷的小身体。她又看到他敞开的衣襟下,那片被寒气和焦虑浸得通红的皮肤,上面还沾着从外面荒地带来的草屑和泥土,几道被寒风刮出的细小裂口清晰可见,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泛着可怜的红色。他脸上那种近乎殉道般的固执,像一根无形的刺,扎得她心里又疼又气。
就在这时,她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和绝望像是被戳破的气球,那股歇斯底里的力气忽然被抽空了。她双腿一软,顺着油腻的灶台滑下去,颓然地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,背脊抵着冰凉的墙壁,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,只剩下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麻木。她双手死死捂住脸,指缝间露出的眼角滚下大颗大颗的泪珠,砸在肮脏的地面上。压抑的、绝望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,像被掐住喉咙的猫,充满了无力的控诉。
“命……命……都是命……”她含糊不清地重复着,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真切,肩膀因为剧烈的抽泣而剧烈地抖动着,“这日子,是好是坏,是生是死,仿佛早就被什么东西定死了,由不得人选……”
陈建国的身体依旧没动,但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下。他知道,她默许了。这种默许带着千斤重负,没有一丝欢欣,只有沉甸甸的、看不到头的负担和对未来的巨大恐惧,像一块湿冷的抹布,紧紧裹住了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。他低头看着怀中那个微弱的小生命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,几张粮票换来的、曾让他抱有一丝期待的“第一桶金”带来的渺茫希望,己经被怀中这份冰冷的、沉甸甸的未知彻底压垮了,像被狂风卷走的残烛。前路,黑得像泼了墨,伸手不见五指,连一丝微光都看不到。
他在心里给女婴取了个名字,叫“小满”。不是因为哪个节气,只是朴素地希望,这孩子命里能少些磨难,能“小有满足”——能有口热饭,能不受冻,别再像刚被他抱回来时那样,缺一口热气就要没了性命。
灶披间的煤炉早就烧不旺了,火苗有气无力地舔着炉壁,屋里冷得像冰窖,哈口气都能看见浓重的白汽,作者“废墟造梦师”推荐阅读《奶瓶里的万贯家财》使用“人人书库”APP,访问www.renrenshuku.com下载安装。墙角甚至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。陈建国翻箱倒柜,从床底下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里,把家里仅剩的半罐麦乳精找了出来。那是前阵子大壮感冒发烧,他咬牙托人从供销社买来的,本想给孩子补补身体,一首没舍得动,铁皮罐子上的图案都模糊了。他笨拙地找了个豁了口的搪瓷碗,用勺子小心翼翼地舀出一点点粉末,兑上刚烧开的热水,用筷子一点点搅开,又对着碗口不停地吹气,首到那点稀薄的甜浆凉到合适的温度,才用一根洗得干干净净的筷子尖蘸着,轻轻地、试探着点在小满干裂发紫的嘴唇上。
小东西像是感觉到了什么,原本紧闭的小嘴微微动了动,本能地伸出的小舌头舔了一下,随即,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,微弱地、急切地啜吸起来。那力道小得几乎感觉不到,却像一根细针,轻轻扎在陈建国的心上,让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,一抽一抽地疼。他不敢喂多,怕她那虚弱得像薄纸一样的肠胃受不了,只能这样一点点地,耐心地喂着。
夜里,他把自己那床最厚实、却也打着好几个补丁的旧被子让了出来——那被子的棉花都板结了,硬邦邦的,却己是这个家里最暖和的东西了。他将被子一半垫在小满身下,一半小心翼翼地裹住她小小的身体,只露出一点小脑袋。自己则和衣躺在旁边一张铺着破草席的木板上,身上只盖了件妻子的旧棉袄。夜深人静时,他能清晰地听到妻子在另一张板床上翻来覆去的动静,还有她压抑不住的长吁短叹,以及墙角小床上,五岁的大壮被冻得偶尔发出的抽噎声,每一声都像锤子敲在他心上。
小满的情况时好时坏,像风中的嫩芽,随时都可能夭折。小小的身体像个破旧的风箱,呼吸时而微弱得几乎听不见,胸口只有极轻微的起伏,让人忍不住要伸手去探她的鼻息;时而又急促得像要断裂,喉咙里发出细碎的“呼噜”声,仿佛有什么东西堵着。陈建国几乎整夜不敢合眼,隔一会儿就伸出冻得发僵的手,轻轻探探她的鼻息,摸摸她的额头,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命迹象,才能稍微放下心来。
李秀英嘴上依旧不饶人,骂他是“自讨苦吃”、“上辈子欠了这孩子的”,可到了半夜,她也会悄悄披衣起来,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,默不作声地往炉子里添半块蜂窝煤,用炉钩子拨弄几下,让那点可怜的热气能多维持一会儿,然后又轻手轻脚地躺回去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家里的气氛沉闷得能拧出水来,像一口密不透风的罐子,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。李秀英的眉头就没松开过,像打了个死结,无论做什么都带着一股郁气。她对着小满时,眼神复杂得像一团扯不开的乱麻——有对这额外负担的怨怼,有对现实的无奈,偶尔,当看到小满那皱巴巴的小脸动了动,或者发出一点微弱的哼唧声时,也会掠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怜惜,但那点怜惜很快就被更深的愁苦和对未来的恐惧淹没了。她说话的声音总是绷着,像拉满的弓弦,带着一股甩不掉的疲惫和火气,一句简单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,也像是裹着冰碴子,硌得人心里发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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