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大哥，要指标？俺……俺好像能帮上点忙。”陈建国搓着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，指缝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油污，说话时带着点乡下人的局促，眼神里却藏着一丝豁出去的笃定。他刻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憨厚又谦卑，像块不起眼的石头，让人放下戒心。
那两个穿着笔挺中山装的男人狐疑地打量着他——这个满身灰土、工装袖口磨烂了边的汉子，裤脚还沾着搬运原料时蹭的机油，怎么看都不像能搭上物资局线的人。戴眼镜的那个皱起眉，嘴角撇了撇，显然没把他放在眼里。
陈建国心里一紧，后背瞬间渗出冷汗，赶紧往前凑了半步，压低声音报出一个名字：“俺有个远房表叔，在市物资局管档案的，姓王……王建军，你们说不定认识？”这话半真半假，那表叔确实在物资局，但只是个管仓库的小科员，平时八竿子打不着，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。他攥紧了拳头，指甲深深嵌进掌心，赌的就是对方急得火烧眉毛，而自己恰好能搭起这根若有若无的线，赌的就是那份“死马当活马医”的侥幸。
中山装盯着他看了半晌，眼神里的警惕慢慢松了些，转头跟戴眼镜的交换了个眼神，才沉声道：“你真能搭上线？三天内要拿到指标，不然我们回去没法交差。”
陈建国的心“咚”地落回肚子里，脸上却更显诚恳：“俺试试！俺今晚就去找表叔，您二位等俺信儿！”
那一次牵线搭桥，他跑得腿都快断了，提着两斤好不容易弄到的议价白糖，在表叔家楼下等了三个晚上，才把人堵着。最终拿到的“介绍费”，用报纸包了三层，沉甸甸地揣在怀里，是他过去在厂里累死累活干一年的工资。攥着那沓崭新的“大团结”，陈建国的手心全是汗，黏糊糊地把钞票浸湿了边角，心脏狂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，耳膜嗡嗡作响。他躲在街角的阴影里，偷偷数了三遍，才敢相信这是真的。这钱，不再是几张粮票换来的、能让全家多喝几顿稀粥的温饱，而是一张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船票！他当晚就找厂长辞了职，把那件磨破了的工装扔在宿舍床底下，正式“下海”，成了街坊邻居嘴里既羡慕“能挣钱”又鄙夷“不务正业”的“倒爷”。
他的“业务”像滚雪球一样越做越大。从最初的钢材指标，到托关系弄紧俏的彩电、冰箱批条——那时候一台“熊猫”彩电能倒手赚出半个月生活费，他骑着破自行车跑遍全城交货，后座绑着纸箱，生怕磕着碰着。再后来，他胆子越来越大，揣着介绍信，背着塞满现金的帆布包，挤上南下的绿皮火车，首奔广深。在深圳的中英街，他用麻袋装着成捆的“外汇券”进货，把一箱箱印着英文的牛仔裤、能播放邓丽君歌曲的录音机扛回来，再用卡车运到内地，转手就是翻倍的利润。
风险和暴利像一对孪生兄弟，时刻跟在他身后。有次在批发市场被工商查抄，他抱着货箱跟人周旋，被推搡得撞在铁架上，额头磕出个口子，血顺着脸颊流进嘴里，又咸又腥，最后还是塞了两条好烟才把货弄出来。在外地进货时，遇到过拿着刀的地头蛇抢地盘，他把钱紧紧缠在腰上，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肯松手，最后是跟几个同乡一起拼了命才脱身。还被温州来的贩子骗走过大半货款，那几天他蹲在火车站广场，啃着干硬的馒头，看着南来北往的人，差点想卷铺盖回家，但一想到家里等着钱买代乳粉的小满，又咬着牙重新站起来。最苦的时候，他在火车硬座底下蜷缩了三天三夜，怀里死死抱着装钱的破提包，任凭别人的脚在头顶踩来踩去，饿了就啃口凉馒头，渴了就喝口自来水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：挣钱！挣更多的钱！
他要让秀英不用再为几毛钱的奶糕跟小贩讨价还价，要让大壮每天早上都能喝上带油花的豆浆，要让那个在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小闺女，能像楼上厂长家的孩子一样，用上崭新的、带着卡通图案的、没有豁口的玻璃奶瓶！
钱，真的开始像开春的河水一样，汩汩地涌进来。没几年，他们就搬出了那个漏风的棚户区，住进了单位分配的单元房，虽然只有两室一厅，却窗明几净，墙上还贴了大壮喜欢的孙悟空年画。李秀英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，眉头也不总皱着了，虽然偶尔看着小满用着新奶瓶喝奶时，眼神深处还会掠过一丝复杂——有欣慰，有感慨，或许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，但很快就被嘴角的笑意取代。她开始逛百货大楼，给小满挑粉嘟嘟的碎花小裙子，买城里孩子都爱玩的塑料洋娃娃，看着小满抱着娃娃咯咯笑，她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。
陈建国看着这一切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，暖暖的。他知道，那些在火车底下蜷缩的夜晚，那些被人追着跑的狼狈，都值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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