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建国回家的次数像被抽走的棉线，越来越稀疏。有时是深夜带着一身酒气和香水味回来，有时匆匆坐半小时，腰间的BP机就“嘀嘀”叫个不停，催他奔赴下一场酒局或谈判。他身上的西装换得勤了，料子挺括，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，手腕上那块锃亮的手表，秒针走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都清晰可闻。
每次回来，他提的行李箱总是塞得满满当当。给大壮的礼物从塑料玩具枪换成了能组装的遥控小汽车，给李秀英的金戒指又添了条细巧的金手链，呢子大衣的颜色也从暗沉的灰变成了时髦的驼色。
而给小满的，永远是最占地方、也最显用心的。客厅那个原本放杂物的矮柜，如今被进口奶粉塞得满满当当，荷兰的、新西兰的，罐身上印着看不懂的外文，五颜六色的铁皮罐子在灯光下排成整齐的一列，像某种无声的炫耀。茶几上更是成了奶瓶的展览台：玻璃的透亮，塑料的轻便，带防滑把手的适合她自己抓握，带吸管的方便她躺着喝，还有印着小熊图案的、带刻度的……一个个簇新锃亮，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，却又透着股用钱堆砌出的廉价感。
“囡囡，看爸给你带什么了？”陈建国一进门就首奔正在地毯上玩积木的小满，他弯腰抱起这个穿着崭新小红皮鞋、裙摆蓬蓬的小姑娘，用刚刮过却仍带着胡茬的下巴去蹭她的脸蛋。小满咯咯笑着往他怀里缩，小手却好奇地伸向他脖子上那条粗粗的金项链，冰凉的触感让她忍不住捏了捏。
李秀英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，手里还拿着擦碗布，看到茶几上又添了几个新奶瓶，脸上堆着笑，语气里却带着点嗔怪：“又乱花钱！你看这都多少了？她一个人哪用得完？以前那个旧的，洗干净了不也用得好好的？”她说着，目光不经意地瞟向厨房碗柜最深处——那个洗刷得发白、边沿磕出好几处磨损的玻璃奶瓶，瓶身上“红星厂保健站”的红色字样早己被岁月磨得淡成了模糊的影子，像个被遗忘的旧梦。
陈建国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，抱着小满的手臂不自觉地紧了紧，指腹蹭到小满后背柔软的毛衣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。他没接李秀英的话，只是从茶几上拿起一个最新买的、带音乐的塑料奶瓶，塞到小满手里：“囡囡用新的！新的好看，还会唱歌呢！”
那奶瓶被小满摇得哗啦作响，确实发出了简单的旋律。她乌溜溜的大眼睛扫过地毯上堆积如山的新玩具，衣柜里挂得满满当当的新衣服，最后，目光还是下意识地飘向了厨房的方向。她记得那个旧奶瓶的触感——冰凉的玻璃，磨得圆润的瓶口，还有爸爸第一次用它喂自己时，指尖传来的粗糙温度。新东西很多，很亮，会唱歌，可那个旧的不一样。它是爸爸在最苦的时候，跑遍几条街从废品站翻出来的，是她饿得首哭时，第一个传来奶水甜味的地方，是这个家还挤在棚户区时，唯一完完全全属于她的、带着温度的物件。
她不懂妈妈为什么总说它“旧了”、“该扔了”，也不懂爸爸为什么只给她新的。她只知道，那个旧奶瓶上有她熟悉的味道。
趁大人不注意，小满攥着那个会唱歌的新奶瓶，摇摇晃晃溜进厨房。她踮着脚尖，小手扒着碗柜边缘，努力够向最深处。指尖终于触到了那冰凉熟悉的玻璃，她心里一喜，费力地把旧奶瓶抱了出来。瓶身被她的小手捂得渐渐有了温度，一种踏实的安心感漫了上来。
她偷偷溜回房间，掀开床底下那个装着旧积木和布娃娃的小纸箱，小心翼翼地把旧奶瓶放进去，上面盖了块她最爱的碎花小手帕。这是她的秘密，一个藏着旧时光和温暖记忆的秘密，谁也不能抢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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