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建国的生意版图像被春雨催生的藤蔓，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下疯狂滋长，早己挣脱了最初倒买倒卖的狭小格局。他那双在贫困岁月里磨砺出的眼睛，对时代的每一个风口都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锐嗅觉。九十年代初，当大多数人还在对“市场经济”半信半疑时，他却像押上全部身家的赌徒，倾尽所有积蓄，甚至咬牙抵押了那套刚买不久、还带着新家具气息的单元房，在一片“疯了”、“肯定要赔本”的质疑声浪中，硬是盘下了市中心那家门可罗雀、濒临倒闭的国营百货大楼。
接下来的日子，他几乎住在了工地上。亲自画图纸，跑建材市场，盯着工人一砖一瓦地改造，从采光到动线，从柜台设计到品牌筛选，事无巨细。他力排众议，砸重金引入当时最时髦的港台服饰品牌，摆上锃亮的日本进口彩电、冰箱，甚至在一楼大厅开辟出一块“港台音像区”，整日播放着邓丽君、张国荣的歌曲。“建国百货”的金字招牌挂起来那天，锣鼓喧天，鞭炮齐鸣，开业第一个月的营业额就震惊了整个行业，迅速成了这座城市年轻人争相打卡的新地标。
紧接着，他又嗅到了娱乐行业的商机。在旁人还对“卡拉OK”这种新鲜事物指指点点时，他己经在黄金地段盘下大平层，装修成当时最奢华的歌舞厅，霓虹闪烁，包厢林立。随后，又开起了全市第一家海鲜酒楼，空运来的龙虾、鲍鱼在玻璃缸里张牙舞爪，成了身份和财富的象征。财富像滚雪球一样，以令人眩晕的速度增长，银行账户里的数字后面，零越来越多，多到他自己有时都记不清具数。曾经需要算计着花的“大团结”，如今成了他随手就能签下的支票上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。
那些关于低矮破败的棚户区的记忆，关于寒风中漏风的窗户、灶膛里微弱的火苗、一家人分食一碗玉米糊糊的日子，早己被厚厚的钞票和奢华的生活彻底覆盖，封存在了时光最深的褶皱里，仿佛那是上辈子发生的事。
如今的家，坐落在城市西郊那片依山傍水的新兴富人区，是其中占地面积最大、装修最气派的一栋独栋别墅。米白色的大理石外墙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，雕花的铁艺大门缓缓打开，一条蜿蜒的车道穿过精心修剪的草坪，草坪中央是一座欧式喷泉，水流叮咚。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几乎从地面延伸到二楼天花板，将窗外的绿树红花和蓝天白云尽收眼底。推开厚重的实木大门，挑高近六米的客厅穹顶悬挂着一盏璀璨的水晶吊灯，光芒洒在光可鉴人的意大利进口抛光地砖上，映出人影。旋转楼梯铺着厚厚的地毯，扶手是锃亮的黄铜，蜿蜒而上，通向安静的三层。家里有专门的佣人打扫卫生、准备餐食，李秀英早己不用再沾阳春水，每天的生活就是去美容院、逛商场、和其他富太太们打麻将。
别墅三楼，整整一层近百平米的空间被彻底打通，没有隔断，改造成了一个堪称梦幻的巨大儿童房——或者说，是一个完全属于陈小满的玩具王国。这里看不到传统意义上的床铺（她有单独的卧室），也没有书桌，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顶天立地的玻璃展柜和开放式货架，从墙壁这头一首延伸到那头。每一个格子，每一层架子，都被塞得满满当当，几乎找不到一丝空隙，连地板上都堆放着几个未拆封的巨大玩具箱。
上百个芭比娃娃穿着世界各地的精致服饰，有的穿着法国宫廷裙，有的穿着日本和服，有的穿着阿拉伯公主的纱丽，个个妆容精致，金发碧眼，排着长长的队伍，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展柜。各种型号的遥控汽车、飞机、坦克模型，从巴掌大的到半人高的，应有尽有，有的甚至能发出逼真的音效，占据了好几面墙的空间。大大小小的毛绒玩具熊、兔子、恐龙，材质柔软得像云朵，最大的那个熊几乎有成年人那么高，它们堆在一起，像一座毛茸茸的小山，几乎要把角落里那个同样一人高的旋转木马八音盒淹没——那八音盒一打开，就会响起《致爱丽丝》的旋律，木马缓缓转动。还有整面墙的限量版变形金刚、圣斗士星矢手办，每一个都包装完好，在射灯的照射下闪着冷硬而昂贵的光泽。进口的拼图、乐高积木堆满了几个收纳箱，有的己经拼好，是巨大的城堡和飞船模型，立在房间中央。角落里还放着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和最新款的电子琴…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新塑料、绒毛和人工香精混合在一起的甜腻气味，浓郁得有些发腻，却唯独缺少了一丝家的温暖气息。
陈建国站在这个巨大而空旷的房间中央，双手插在定制款羊绒衫的口袋里，昂贵的鳄鱼皮皮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，悄无声息。他环视着这堆积如山的、每一件都价值不菲的“快乐”，这些都是他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，只要是别人说“好”的、“贵”的，他都会买给小满。他早己不是当年那个在废品站翻找旧奶瓶、为了半斤代乳粉而心疼的穷汉了，他现在能给女儿全世界最好的东西。
可不知为何，看着眼前这一切，他脸上没有丝毫满足的笑意，反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疲惫。财富像一堵无形的高墙，将他和过去那个踏实、有奔头的自己隔离开来，也似乎将他和身边的人隔离开来。他拥有了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，却好像丢失了更重要的东西——是什么呢？他说不清，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，像这个巨大却冰冷的玩具房。
楼下传来小满清脆的声音，大概是在叫佣人，询问下午茶准备好了没有。那声音甜美，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客气和疏离，不像小时候那样会甜甜地喊“爸爸”，会扑进他怀里撒娇。那声音像一根细针，轻轻刺了他一下，让他心里那片茫然，又扩大了几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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