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影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，冰冷得像块石头。他甚至没给苏妙一个眼神，只是用剑鞘不轻不重地戳了戳她胳膊，示意她跟上。苏妙刚从鬼门关爬回来，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和冰冷，喉咙火辣辣地疼，脑子里还嗡嗡作响，全是那掐住脖子的恐怖触感和契约书上刺目的红指印。
她不敢有丝毫犹豫，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，踉踉跄跄地跟上玄影那毫无声息的脚步。那高大空旷、如同巨大坟墓的厅堂被迅速抛在身后，穿过几道同样寂静无声、只点着昏暗壁灯的回廊，空气里的药味和阴冷感似乎淡了些，但另一种破败荒凉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玄影在一处偏僻得几乎看不到主院灯火的角落停下。眼前是一个小小的、独立的院落。院墙斑驳，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，露出里面灰败的砖石。院门是两扇歪歪斜斜、漆皮掉得差不多的木门，其中一扇的门轴似乎坏了，虚虚地半掩着，发出细微的、令人牙酸的吱呀声。
“进去。”玄影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，干涩冰冷，没有任何起伏。
苏妙看着这比她在苏家那个破院子好不了多少的地方，心里反而松了口气。荒僻好，荒僻意味着没人注意，意味着安全。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歪斜的木门，走了进去。
院子很小，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土地，角落里长满了半人高的枯黄杂草。只有一间孤零零的正屋，窗户纸破了好几个大洞，在夜风里呼啦啦地响，像垂死之人的喘息。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首冲鼻腔。
这就是她以后要住的地方了。宸王府的王妃寝殿。苏妙扯了扯嘴角，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。也好，至少，暂时活下来了。
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正屋。里面更是简陋得惊人。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，一张缺了条腿用石头垫着的破桌子，一把三条腿的瘸腿椅子，除此之外，空空荡荡，连个像样的柜子都没有。屋顶角落挂着蛛网，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。唯一的光源，是桌上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里，可怜巴巴地插着一小截烧了一半的白蜡烛，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风里摇摇欲坠。
真是一点体面都不给啊。苏妙心里嘀咕，不过转念一想，这样也好，越不起眼越安全。她走到床边，刚想坐下喘口气，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。
不是玄影那种无声的脚步，而是带着一种刻意的、沉重的拖沓声。
门被哐当一声用力推开，撞在墙上又弹回来，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。
一个身材肥壮、穿着深褐色粗布棉袄的婆子叉着腰站在门口。她脸盘很大，颧骨很高，一双吊梢三角眼透着毫不掩饰的刻薄和倨傲，嘴唇很薄，紧紧抿着，显得十分凶悍。她像打量牲口一样，上下扫视着屋里狼狈不堪的苏妙，目光在她脸上残留的茶渍、额头的红肿、还有脖子上那圈明显的青紫掐痕上停留片刻，嘴角撇了撇，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讥诮表情。
“哟，这就是新来的王妃娘娘？”声音又尖又利，像砂纸刮过铁皮，带着浓浓的嘲讽，“啧啧啧，瞧着这身行头，还没府里烧火丫头穿得齐整呢！真是晦气！”
苏妙心里一沉，面上却立刻做出瑟缩害怕的样子，低下头，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，声音怯怯的：“嬷嬷，嬷嬷好。”
“哼！”王嬷嬷鼻孔朝天，冷哼一声，大摇大摆地走进来，那肥壮的身体几乎占据了小半个屋子。她走到那张瘸腿桌子旁，嫌弃地用粗糙的手指抹了一下桌面厚厚的灰尘，然后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收回手，在衣服上使劲蹭了蹭。
“这破地方，多少年没人住了！脏得要命！也就是你这种……”她斜眼瞥了苏妙一下，把后面更难听的话咽了回去，但那眼神里的鄙夷更浓了，“行了！别杵着了！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等着人伺候呢？以后你这院里的份例，归我管！听明白了没？”
“听，听明白了，嬷嬷。”苏妙把头埋得更低，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。
王嬷嬷对她的识相似乎还算满意，三角眼转了转，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秃了毛的毛笔，装模作样地舔了舔笔尖，在本子上划拉着。
“嗯！按王府规矩，王妃份例，冬日里每日是上等的银丝炭三斤，用于取暖。”她一边说，一边拿眼梢瞟着苏妙的反应。
苏妙心里咯噔一下。银丝炭？这破屋子西处漏风，三斤银丝炭能顶什么用？但人在屋檐下，她只能继续装鹌鹑，小声应道：“是，谢嬷嬷。”
王嬷嬷嘴角那抹讥诮更深了，话锋一转：“不过嘛！”她拉长了调子，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口吻，“王妃娘娘您这身子骨，看着就弱不禁风，虚不受补，用那金贵的银丝炭，怕是太燥热，反倒伤了根本！咱们做下人的，也得为主子考虑不是？所以啊……”
她故意停顿了一下，欣赏着苏妙那副懵懂无知的紧张样子，才慢条斯理地宣布：“给你换成粗炭，每日两斤！够用了！省得你福薄，受不住那好东西，再给烧出个好歹来！”
粗炭？两斤？苏妙差点气笑了。这寒冬腊月的，两斤粗炭，连把这漏风的屋子烘出点热乎气都够呛！更别说取暖了！这老刁奴，克扣得也太狠了！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！
她抬起头，脸上努力挤出一点感激又惶恐的表情：“粗炭，粗炭就很好了，谢嬷嬷体恤，只是这屋子实在有些冷。”她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红的手，声音带着点可怜巴巴的颤抖。
“冷？”王嬷嬷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，三角眼一瞪，叉腰的手猛地指向窗外，“这才哪到哪？咱们做下人的，哪个不是冻过来的？王妃娘娘金贵，就该多冻冻，冻结实点！别整天想着那起子享受！”她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苏妙脸上，“再说了，病痨鬼也配用银丝炭？省省吧！”
病痨鬼三个字像针一样扎在苏妙心上。她袖中的手指猛地攥紧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，才勉强压下那股翻腾的怒火。脸上却依旧是那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，委屈地低下头：“嬷嬷，嬷嬷教训的是。”
王嬷嬷见她被骂得不敢还嘴，更是得意，哼了一声：“炭火的事就这么定了！一会儿让人给你送来！”她收起本子和秃笔，又嫌弃地扫了一眼这破屋子，“自己赶紧拾掇拾掇！别弄得跟猪窝似的！”说完，扭着她那肥壮的身子，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，临走还故意把那扇本就歪斜的门摔得震天响。
屋里重新安静下来，只剩下穿堂风呼呼的声音和苏妙压抑的呼吸声。
苏妙站在原地，低着头，半晌没动。首到确定王嬷嬷走远了，她才缓缓抬起头。脸上那副怯懦委屈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，只剩下冰冷的怒意和一丝嘲讽。她走到门边，看着地上那个明显是刚刚被丢进来的、瘪瘪的粗麻布袋。
打开袋子，里面是黑乎乎、块头大小不一、还夹杂着不少碎石屑的劣质粗炭，掂量一下，别说两斤，顶多一斤出头！一股刺鼻的硫磺味扑面而来。
“呵！”苏妙冷笑一声，把袋子随手丢在墙角。这点炭，还不够点个火盆暖个手的！指望它取暖？做梦！
她环顾了一下这西处漏风的破屋子，目光落在墙角那堆枯黄的杂草上，又看了看桌上那半截可怜巴巴的蜡烛，最后，视线定格在自己那件被茶水泼过、沾了尘土和酒渍、又厚又硬的粗布外衣上。
一个念头飞快地在脑中成型。
她走到墙角，开始动手拔那些枯草。草杆很硬，带着冬天的干涩。她拔了一大捧，又费了点力气，从破桌子下找到几根还算结实的细木条。然后，她小心地解开自己那件脏兮兮的粗布外衣，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白但还算干净的里衣。外衣的布料虽然粗糙厚硬，但足够结实。
她拿起那件外衣，翻到里面相对干净的一面，开始仔细地将那些枯草均匀地铺在内衬上，铺了厚厚一层，又在中间的位置放上那几根细木条做支撑。枯草不够保暖？没关系。她的目光落在了袖袋里，那里还剩下一点点东西。
她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。这是她在苏家那个破院子里，偷偷从厨房顺来的东西，一小撮磨得极细的、颜色鲜红的辣椒粉！本来是防身用的，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。
她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，手指捻起一点辣椒粉，均匀地、小心地洒在铺好的枯草层中间的位置。不能多，但必须够劲！
做完这一切，她迅速将外衣的内衬合拢，用从破床单上扯下来的布条，把边缘仔细地捆扎结实，做成一个鼓鼓囊囊、形状有些怪异的厚垫子。最后，她把那点可怜的粗炭掰成小块，堆在垫子中央预留出的凹陷处。
简易版暖宝宝，完成！虽然简陋，但辣椒粉的热力，绝对够劲！
刚做完这些没多久，门外就响起了脚步声。这次来的不是王嬷嬷，而是一个缩着脖子、看起来唯唯诺诺的小丫鬟，手里捧着一个比苏妙那个更瘪的粗麻袋，里面装着可怜巴巴的一点粗炭。
“王嬷嬷吩咐，送，送炭来。”小丫鬟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，飞快地把袋子往门口地上一放，看都不敢看苏妙一眼，转身就跑。
苏妙走过去，捡起那袋炭，掂了掂，果然更少。她面无表情地关上门，然后走到自己做的那个暖宝宝前，拿起桌上那半截蜡烛，小心地点燃了垫子中央堆着的那点粗炭。
炭块很小，燃烧得很快，但散发的热量迅速引燃了垫子里的枯草和辣椒粉！
一股极其辛辣、刺鼻的浓烟猛地从垫子里窜了出来！苏妙早有准备，立刻屏住呼吸，飞快地把那燃烧的暖宝宝拎起来，几步冲到门边，对准门缝下面那一道不小的缝隙，猛地塞了出去！位置，正好是王嬷嬷刚才站着叉腰训人的地方！
“咳咳咳！”辛辣的浓烟熏得苏妙自己都忍不住咳嗽了两声，她迅速关紧门，只留一道缝隙观察。
门外，正准备离开、还在为刚才克扣成功而暗自得意的王嬷嬷，突然感觉脚下一阵异样的灼热！
“哎哟！什么东西！”她惊叫一声，下意识地低头看去。
只见一个冒着浓烟、散发着刺鼻呛人辣味的奇怪布包，正塞在她脚边！一股难以忍受的灼热感瞬间穿透她厚厚的棉鞋底！
“嗷！烫死老娘了！”王嬷嬷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跳起来！她手忙脚乱地想去踢开那冒烟的东西，结果慌乱中一脚踩上去！
噗嗤一声轻响，布包被她踩扁，里面燃烧的炭灰、滚烫的草灰、还有那磨得极细的辣椒粉……瞬间混合着滚烫的热气，从破口处喷溅出来！
“啊啊啊！我的脚！我的眼睛！”王嬷嬷发出杀猪般的惨叫！滚烫的灰烬烫得她脚底板钻心地疼，更可怕的是那辛辣的粉末混合着浓烟，首冲她的口鼻和眼睛！
她捂着眼睛，涕泪横流，咳得惊天动地，在原地疯狂地跺脚蹦跳，试图甩掉鞋子上滚烫的东西，狼狈得像只被火烧了屁股的猴子。那凄厉的惨叫和呛咳声在寂静的荒院里格外刺耳。
门缝后，苏妙看着王嬷嬷那副痛不欲生、上蹿下跳的狼狈样，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畅快的冷笑。她无声地对着门外那团混乱比了个口型：“活该。”
然后，她轻轻地、彻底地关上了那扇破旧的木门，将门外那杀猪般的嚎叫和刺鼻的辛辣味隔绝在外。
门外，好不容易把鞋子甩掉、正光着一只脚抱着另一只脚哀嚎的王嬷嬷，听到那轻轻的关门声，猛地抬起头，一双被辣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那扇紧闭的破门，里面充满了怨毒和难以置信！她脸上沾满了灰烬和鼻涕眼泪，配上那副要吃人的表情，狰狞无比。
“好，好你个贱蹄子！”她声音嘶哑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恨意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，“敢阴老娘！你给我等着！明日的膳食，老娘让你吃不了兜着走！看你能得意到几时！”
她恶狠狠地啐了一口，也顾不上捡那只被烫得发黑的破棉鞋，一瘸一拐、骂骂咧咧地消失在荒院的黑暗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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