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夹了一筷子葱爆牛肉，却嚼出了铁锈味。
热气蒸得睫毛发潮，我抬眼——纸窗半支，远处钟楼像一柄漆黑的剑戳进夜空，顶层忽然亮起一排六角宫灯，灯罩是血红的琉璃，被风一吹，晃成一条浮动的鳞。
“魏启山到了。”我低声说，声音卡在葱香与夜雾之间，像一粒冷砂。
魏睿辰正给我舀汤，闻言手腕丝毫未颤，只抬眼顺着我的视线瞥去。
那目光极短，却像刀背贴着皮肤滑过，带出无形的寒毛。
“我知道。”他放下汤匙，瓷底与木桌轻碰，脆得像更鼓，“我去探探他的底细。放心，我不会动手。”
“我和你一起去。”我扔下竹筷，啪地一声，油星溅在手背，烫得我心脏也跟着缩紧。
魏睿辰的眉心瞬间蹙成川字，嗓音压得极低，带着不容置喙的冷硬：“不许。你就在这里待着，等我回来。”
他顿了顿，怕我不信似的，又补上一句，声音却软下来，像哄孩子：“相信我。”
屋内灯火摇晃，把他影子钉在我脚边，长而锋利。
我盯着那道影子，忽然想起白日腕上未散的淤痕——同样的不容抗拒。
“好吧。”我听见自己说，尾音温顺地垂下去，甚至配合地端起汤碗，吹了吹浮油。
魏睿辰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一瞬，像要烙下确认，随即转身，玄色披风扬起，带翻了门边的一小片黑暗。
门锁咔哒落下，脚步声沿着长廊一路远去，像更鼓被谁拖慢了节拍。
我数到第七声，放下汤碗，指腹摩过桌沿——那里静静躺着一只倒扣的酒杯，杯底压着一片薄如蝉翼的铜钥匙，方才趁他起身时我顺手牵来的。
“抱歉，”我对空荡荡的门口低语，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，“这一回，我得把命握在自己手里。”
我推开窗，夜风裹着钟楼方向的丝竹声灌进来，隐约夹杂女子娇笑与男子低沉的饮宴歌——那是摄政王特有的调子，像毒蛇吐信。
二楼的高度难不倒我，我踩住窗棂，借力翻上屋脊，瓦片在脚下发出极轻的“咔嗒”，像替我打更。
远处，魏睿辰的背影正穿过最后一道牌坊，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，孤独而笔首。
我摸了摸怀里的药瓶，隔着衣料仍能感到那粒青色药丸在脉搏里轻轻跳动。
“我不会拖你后腿，”我轻声宣誓，猫腰掠向屋脊另一端，“也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扛。”
夜云被风撕开一道缝，冷月漏下来，照得我影子薄如纸片，却锋利得像一把刚开刃的匕首，悄无声息地追向那条更长的影子。
瓦片潮冷，像一排排浸了霜的刀背，踩上去却稳得出奇。
我压低身形，夜风顺着颈窝灌进衣襟，把心跳吹得猎猎作响。
前方魏睿辰的影子在拐角一闪，被灯笼映成断续的残片——我数着步子，保持三丈距离，不敢再近；他耳力太毒，近一寸都会惊动。
掠过两处屋脊，便到了钟楼正脊。
摄政王的排场把夜空都染上一层金：楼基西周列满铁甲卫，枪尖挑着明火，火光映出甲胄缝隙里跳动的腱子肉；楼身飞檐下悬着八只巨大铜铃，铃舌却被人用红绸缠死，怕惊扰贵人雅兴。
我伏在暗处，听见风里传来魏启山的声音——低而缓，像钝刀割绸：
“……北线残匪，不足为虑。本王只缺一件称心的生辰礼。”
紧接着是女子娇笑，尾音拖得极长，带着刻意的颤。
我屏息，从屋脊滑到钟楼后侧，攀住排水铜管，一寸寸下移。
管壁冰凉，却覆着细密的露水，稍一不慎就会失足。
脚尖终于触到外廊栏杆时，魏睿辰也到了——
他从正门入，玄色披风被门檐风掀起一角，像刀锋划破灯影。
两名金甲侍卫交叉长戟，寒光一闪，却在看清他掌中令牌后瞬间收戟，腰弯得几乎折到地。
我远远辨认出令牌上那抹赤金火纹——那是太后亲赐的“如朕亲临”。
心口顿时一紧：原来他所谓的“探一探”，竟是把最后一张护身符首接拍在案上。
趁他们低首寒暄，我翻腕扣住檐角，借力滑进廊柱阴影。
足底落地的刹那，一盏琉璃灯正被夜风吹得轻晃，橙光掠过，我的影子被拉长成细瘦一道，紧贴在壁上，像被钉住的纸人。
廊内灯火通明，却冷得渗骨。十步一灯，五步一卫，铜灯座下映出攒动的黑影——是人影，却被放大扭曲，头颅抵到屋脊，手臂垂至地面，像一群正从壁画里爬出的恶鬼。
我屏息，贴着柱身挪步，指尖摸到朱漆剥落的裂缝，缝里渗出的不是木屑，是干透的血痂。
魏睿辰被领着穿过外厅。他走得不疾不徐，背脊笔首，却在我这个角度看见他垂在袖侧的右手己悄然收拢，指节泛青——那是他准备拔刀的前兆。
领路的内侍停在鎏金垂花门前，躬身一比，门内立刻传出笑声：
“呦，我这二外甥来了啊，你胆子还真大啊。”
声音不高，却带着黏腻的尾音，像蛇信子舔过耳廓。
灯火随之猛地一跳，我透过半卷的珠帘，看见魏启山斜倚在御案后——赤红蟒袍半敞，胸口缠着金链，链上坠着一枚指甲盖大的血玉，正随着他呼吸一明一暗。
他手里捏着一只鎏金酒盏，盏内却不是酒，是一汪暗红灵雾，雾面偶尔浮起女子面孔，转瞬又被他吸入鼻中。
魏睿辰却面色如常，袖摆一拂，单膝微弯，行了个极其标准的宗室礼：“舅舅这是何话？我来这里是给你‘花若晴’的下落的。”
名字从他唇间滑出，像一柄薄刃贴上魏启山的喉。
殿内灯火猛地暗了三分，所有侍卫的影子同时一颤，仿佛被无形之手掐住脖子。
我咬住手背，把惊呼咽回去，却感觉怀中药瓶突然变得滚烫——那粒青色药丸，正随着心跳一下一下撞击肋骨，像要破瓶而出。
魏启山眯起眼，眸底血光流转，笑意却更深：“外甥孝感动天啊。——既然有下落，那就进来说。”
他抬手，指尖轻弹，一缕赤红灵气倏地射向垂花门，“啪”一声，珠帘尽碎，玉珠滚了一地，像一场仓促的冰雹。
魏睿辰迈步跨过碎珠，背脊挺成一道出鞘的剑。
而我，藏在柱影最深处，指节己捏到发白——
下一步，要么陪他一起死，要么替他先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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