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一早,我只觉得胸口像压了一块磨盘,呼吸被碾成碎末,连肋骨都在咯咯作响。
眼皮黏着血痂似的沉重,我费了半身力气才撕开一道缝——
首先撞进瞳孔的,是乱蓬蓬的双丫髻,发梢还沾着草屑与灰土。
再往下,一张圆鼓鼓的小脸被挤压得变形,鼻尖通红,嘴角亮晶晶地悬着一线口水——那脑袋正抵在我锁骨上,整个人像只八爪鱼般趴在我胸口,随着呼吸一起一伏,差点把我昨夜那碗薄粥都压出来。
“……小桃?”我嗓子发涩,声音像钝刀刮过瓦片。
那颗脑袋猛地一抖,口水“啪嗒”落在我衣襟。
小桃噌地抬头,两颗葡萄似的眼睛瞬间亮起,里头滚出又惊又喜的光:“晴儿姐!你终于醒啦!我还以为你要睡成石头哩!”
她这一嗓子炸在耳畔,震得我耳膜嗡嗡。
我抽了口凉气,抬手想揉额角,却发现胳膊被她压得发麻,像有千万只蚂蚁在血脉里行军。
“先——”我咬了咬后槽牙,“先从我身上下去,再哭再嚎成不?”
小桃这才反应过来,低头看看自己几乎把我当褥子的架势,耳根“腾”地红透。
她手忙脚乱地往旁边滚,结果一脚踹到床沿,“咚”地一声连人带被子栽到地上,掀起一小片尘土。
我胸口骤然一轻,空气猛地灌进肺里,呛得我咳得泪眼模糊。
“哎呦——”她揉着屁股爬起,额前翘着一撮倔强的呆毛,脸上却笑得见牙不见眼,“我、我这不是怕你夜里又发热嘛!阿昌婶子说,人要是被烧糊涂了,得有人在旁边当‘镇石’,我才……我才趴你身上当石头的!”
我撑着坐起身,脊椎像被拆过又装回,稍微一动就吱呀乱响。
低头一看,昨夜换上的粗布中衣被她揉得皱巴,领口还洇着一小片口水印子。
窗外晨光斜斜切进来,照得那印子亮晶晶的,像给我颁了枚滑稽的勋章。
“镇石?”我捏了捏眉心,无奈又好笑,“再镇下去,我就先被你这颗‘石’压回阎王爷那儿了。”
小桃吐吐舌,凑过来扶我,掌心全是半夜惊吓出的冷汗。
她身上带着露水的凉,还有淡淡的柴烟味,像把整个山村的清晨都裹进了袖口。
我借她的力挪到床沿,脚尖刚探下地,便听见屋外远处传来隐隐的马蹄声——整齐、低缓,却震得窗棂轻轻发抖。
那声音像一根细针,倏地刺进我耳蜗。
我背脊一僵,余光瞥见小桃正没心没肺地替我拍枕整被,嘴里还哼着走调的小曲儿。
晨光里,尘埃在光束中浮沉,安静得近乎奢侈。
可我知道,那些马蹄正沿着山道一路搜来,搜一个“擅动禁阵、谋刺摄政王”的妖女;而我此刻满头乱发、满身药味,像只被剥了壳的蜗牛,连站都站不稳。
我垂下眼,指尖不动声色地掐进掌心,用疼痛逼自己清醒。
小桃却毫无所觉,兴冲冲把昨晚她摘来、己经蔫头耷脑的野雏菊插进破陶罐,摆在床头,笑得比花还灿烂:“晴儿姐,等你好了,咱们去溪边捉鱼!我学会用柳条编篓子啦——”
我望着她弯弯的眉眼,胸口那阵钝痛忽然变得鲜明——不是被压的,而是有什么更沉的东西,悄无声息地坠进心底。
我伸手揉了揉她乱糟糟的丫髻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:“好,等我能跑能跳了……就去。”
山风掠过屋脊,卷起几片碎瓦,发出轻微的“喀啦”声。
晨光依旧温柔,可我知道,这短暂的安宁,不过是风暴来临前,被谁不小心漏进指缝的一粒沙。
山间的晨光像一捧新汲的井水,凉丝丝地泼在院子里。
石阶被夜露浸得发乌,边缘却镀着一道金线,踩上去,寒意顺着脚心往上爬,像一条无声的蛇。
小桃一手环在我腰后,一手托着我手肘,嘴里“慢点、慢点”地念叨,自己却险些被门槛绊个趔趄。
我借她力道坐下,石阶的凉气立刻透过粗布裙子爬满大腿,激得我暗暗打了个颤。
“小桃,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我侧头看她。
阳光从檐角漏下,把她睫毛尖照成碎金,一眨,就闪出细小的星。
她咧嘴,露出两颗小虎牙,“因为我就是生活在这里的呀。这回是我爹娘从北疆贩马回来,我请假省亲——喏,昨晚才到,今早就听说阿昌叔家捡了个‘天上掉下来的晴儿姐’,我鞋都没穿好就冲过来了。”
“小桃,”我压低声音,“你不是说——你‘生活在现代’?地铁、外卖、5G、共享单车……嗯?”
她正抬手替我拢鬓发,闻言整个人僵成一尊石像,风都吹不动。
半晌,她“嘿嘿”干笑两声,指尖在空气里画了个虚无的圈,“这……哎呀,不是魏哥哥让我这么说的嘛。”
我伸手,指腹在她脑门轻轻一弹,脆响。“合着从头到尾,你都是本地土著?”
她双手合十,举过头顶,做出一副“投降”状,额前碎发被晨风吹得乱晃,“我错了嘛!晴儿姐别生气,我请你吃油炸糍粑!我娘做的,裹黄豆粉,热乎时能拉出糖丝——”
“算了。”我斜她一眼,终究没绷住,唇角翘成自己都没察觉的弧度,“原谅你了。”
小桃立刻活过来,笑得比檐角的风铃还响。
她蹦下石阶,裙摆扬起,露出裤脚上绣的野姜花——那是山里的样式,一针一线,和现代流水线出来的“汉服”截然不同。
阳光落在她后颈,肌肤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,像新摘的水。
远处山道,有铜铃“叮当”传来,混着隐约的马蹄。
我垂在膝上的指尖微动——那是昨夜搜捕的殿圣左翼?还是单纯贩山货的驴队?
晨光依旧温柔,却在我心里投下一道细长阴影:原来从始至终,我未必是唯一的“戏中人”。
小桃又蹦回来,手里端着两只粗瓷碗,糖油香气扑面而来。
她把碗往我手里一塞,碗沿烫得我指尖一缩。“快尝!我娘说,吃了她的糍粑,天大的谎都能被甜味盖过去。”
我低头咬下一口,滚热的糖浆瞬间炸开,把喉咙里所有疑问都黏成软绵的一团。
小桃蹲在我旁边,双手托腮,眼睛亮晶晶地等评价。
我鼓着腮帮,含糊地“嗯”了一声,她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。
阳光斜斜地铺在我们脚边,像一条金色的河。
此刻,石阶冰凉,糖油滚烫,风里有草木和炊烟的味道——这具被反噬得千疮百孔的身体,还能真切地尝到甜,就己经足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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