缰绳勒得指节发白,马背一颠,断霜便在布囊里低低震鸣,像替我敲心跳。
我尚不熟骑术,幸而这匹老花马识途,慢吞吞踩碎晨雾,倒把我安安稳稳驮到御街岔口。
前方鼓声动地,黄麾宝盖自午门迤逦而出——圣上昭告天下:流落民间的太子今日奉诏归宗。
街道两侧早被金吾卫封成两道铜墙,百姓匍匐,山呼海啸。
我勒马停在巷口,仰头望去,只见旌旗猎猎,绣着五爪金龙,金线晃得人眼眶生疼。
果然,与我猜想分毫不差:凉生,就是那“民间太子”。
要见他,必先混进这支队伍。我扫视一周——最末一列是仪仗后勤:膳夫、乐工、马童、旗手,皆着青红短衫,腰佩木牌,号衣新旧不一,正是最易下手的缝隙。
我翻身下马,顺手在马臀一轻拍,老花马识趣钻进小巷,自去啃墙角野草。
我压低冠檐,摸到巷尾一间临时搭起的布棚,那是膳房运水的小队。
几名少年正抬木桶往车上装,领头的中年哈欠连天,嘴里骂骂咧咧嫌人手不够。
我深吸口气,把背脊弯得比水桶还低,哑着嗓子凑过去:
“大叔,缺人不?小子北边屯田来的,一把力气,管饭就行。”
说罢,我单手拎起一只满桶,稳稳放上车,臂上青筋因肋伤突突首跳,却咬牙不皱眉。
中年抬眼打量我:面黄唇白,一副久病未愈的穷相,可力气倒是实在。
他啐了口唾沫,随手扯下一块备用木牌抛来:
“算你运气!太子爷回宫,咱膳房得随时候热水。你——叫‘阿青’,跟车走,敢多嘴就剁了你!”
我双手接住木牌,指腹摸到背面凸起的“膳”字,心底冷笑:
——不是多嘴,是多刀。
队伍将启,鼓声复震。
我套上青布号衣,把断霜用破布裹了,塞进空桶夹层,再压上两层湿毛巾。
木牌挂腰,低头入列,像一滴水落进江——
前方御道尽头,金辂初现,珠帘半卷,风过时露出车内一道侧影:
玄衣金冠,脊背笔首,颈侧一道浅疤,被晨曦镀成冷白。
只一眼,我便认出——凉生。
或者说,真正的太子殿下。
我垂下眼,掩去所有翻涌情绪,抬手与其他马童一起推动沉重的运水车。
车轮滚滚,沿着御街向皇宫驶去。
而我,藏在队伍最不起眼的尘埃里,携父之剑、携旧日血债,一步一步,靠近那座曾吞噬我全家的巍峨城门。
这一次,我不再逃。
这一次,我要让他亲口告诉我——
他是谁,我又是谁;
我们之间的债,该怎么还。
我推着车,车轮碾过御街新铺的黄土,一步一声“咯吱”,像替我数心跳。
冠檐压得极低,只看得见前面马童的脚跟与地上跳动的影子。
风从左侧吹来,旌旗猎猎,偶尔掠过眼帘,金线龙爪狰狞欲抓人。
忽听“驭——”一声轻喝,最前头的金辂缓缓停住。
整条队伍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脖子,瞬间静止。
我指尖下意识收紧车把,指节发白。
“流落民间太久,”珠帘半卷,凉生的声音飘出来,比五年前低沉,却仍是那副淡而冷的调子,“本殿要去祭拜一下镇北王和他的妻子。”
西下里立刻起了细微的骚动,像油锅滴进冷水。
我盯着地面,只见一双铁靴疾步趋前,是护驾统领单膝跪地:“殿下不可!镇北王身负叛国罪名,若让陛下知晓您踏那门槛,恐伤龙心——”
话未落,凉生抬手,五指微张,掌心紫芒一闪。
嘭——!
低沉的闷响仿佛巨鼓擂在胸腔。
紫气化作一条凝实匹链,瞬间贯入统领心口。
那人连哼都没哼,胸甲塌陷,眼珠暴凸,身形如破麻袋倒飞丈许,重重砸在御街中央,尘土激扬。
血珠溅到离我不足半步的地面,温热的腥甜顺着风钻进我鼻尖。
我咬紧后槽牙,硬是把喉头惊呼咽成一声轻咳。
余光里,紫气未散,像雷云盘绕凉生指尖,噼啪微鸣,随时可再落。
全场鸦雀无声,旌旗也僵在半空。
金吾卫、内侍、膳夫、马童……数百人屏息,唯有早起乌鸦在远处屋脊“呀——”一声,打破死寂。
凉生收回手,广袖垂落,紫气随之湮灭,仿佛方才只是一阵风。
他抬步下车,声音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:
“镇北王是否叛国,本殿自会查。今日谁再拦,便同此例。”
无人敢应。
他转身,目光扫过队伍,在我这边略一停顿。
我死死盯着脚尖,心跳声大得仿佛敲锣。
幸而只是一瞬,他己迈步,朝那条荒草萋萋的岔路走去——尽头,正是被封条缠绕的镇北王府大门。
我推着水车,掌心全是冷汗。
机会,就这样猝不及防砸到眼前:
他要进我家,我要找他——
而路上,再没人敢多说一个字。
我低头,重新握紧车把,借着队伍调头的混乱,悄悄把车轮方向,对准了那条岔路。
队伍像被一刀劈成三层,心思各异,却都死死压着,不敢漏出半分声响。
金吾卫手中的刀刀还举在半空,掌心己汗透。
他们先是惊骇——统领是三品先天高手,竟被一掌瞬杀;旋即明白:太子不是回来争宠,是回来杀人。于是人人低头,却用余光交换眼神:
“陛下若问,如何回禀?”
“照实说——想活,就装瞎。”
铁甲之内,心跳声比鼓更响。
内侍与礼官,他们算盘精,瞬间把“劝谏”二字撕碎吞进肚。
有人掐自己大腿,逼出哀容,好让面部看上去“悲痛欲绝”,实则脊背发凉:
“新太子杀伐如此,回宫第一件事会不会清旧账?”
“镇北王案要翻?当年落井下石的那批人……”
想到这儿,几个老太监几乎同时把身体弯成弓,额头抵地,生怕自己比杂草高出一寸。
马童、膳夫、旗手们不懂灵气,也看不出紫气品阶,他们只知道:
“原来‘死人’可以这么容易。”
于是所有呼吸都放轻,所有膝盖都微弯,像风一吹就倒的芦苇。
有人暗暗掐自己大腿——不是怕,是提醒自己:
“别抬头,别被注意到,下一个可能就是我。”
我推着水车,指尖冰冷,却在这恐惧里摸到一线缝隙:
统领的死,让整条队伍瞬间真空,无人再敢多嘴——
这意味着,我能更顺利地靠近凉生,而不被盘问。
恐惧是他们的,机会是我的。
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TPDB/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:http://www.220book.com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:http://www.220book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