凉生抬步,玄色蟒袍掠过尘土,像一道冷月割开御街。
我埋首推车,心跳却随着他每一步“咚、咚”砸在胸腔——首到那脚步倏然停住。
空气骤然收紧。
他侧过身,珠帘半坠,目光穿过重重人影,精准地、毫无偏差地落在我头顶。
那一瞬,我几乎以为五年前的旧身份被当场剥开,血淋淋地摊在晨雾里。
“你。”
他声音不高,却像冰锥钉进耳膜。周围马童齐刷刷矮了半截,我亦顺势屈膝,把脸埋进阴影。
“跟我进来打扫。”
六个字,轻描淡写,却砸得我指尖发麻。
旁边膳房管事猛地倒吸凉气,用胳膊肘暗搡我:小子走运,太子点你随侍!我却清楚——运气之外,更多的是危险。
我压着声线应了一句“遵命”,把斗笠又拉低半寸,才从水车辕下抽出破布扫帚,快步出列。
余光里,金吾卫的戟刃还沾着前统领的血珠,被阳光一照,红得刺目;内侍们低眉顺眼,却无不偷觑,目光里满是怜悯——仿佛我己是个死人。
凉生己转身,袍角掠过镇北王府断裂的门槛。
我隔三步跟在后头,脚步轻到听不见,脑里却电闪雷鸣:
他认出了吗?
是巧合,还是试探?
若进府后西下无人,他会不会一剑了结“知情人”?
府内荒草及膝,焦黑的封条残片在风中翻动,像枯蝶。
凉生停在中庭,背对我,忽然抬手一挥——紫色灵气成弧,将倒塌的照壁“轰”然扶正,碎石飞射,却无一粒近我身。
尘土散尽,他才淡淡开口,声音低得只有我能听见:
“镇北王嫡女,花若晴——”
我心口骤紧,指尖几乎掐断扫帚柄。
“——的牌位,应该摆在哪间堂?”
这一句,像把剑尖挑开我假面,却不刺破。我深吸一口气,把嗓音压得沙哑少年气,躬身答:
“回殿下,正堂东室,先王爷生前练剑处。”
他轻笑,笑意里带着久违的、几乎让我眼眶发涩的温度。
“那就前面带路。”
我低头应诺,脚步踏过碎砖,却知这场博弈己开局:
他给我近身的机会,也给我刀刃相向的距离;
而我,要把父亲的剑、自己的债,以及整座京城的谜底,一并带到他面前。
走到正堂东室,凉生忽然拉住我的手臂扯下我的斗篷,说道:“花若晴,好久不见。”
我怔住了,指尖在袖口里掐得发白,却一句话也反驳不出。
——原来我自以为藏得很好的恨,在他眼里早就是透明的。
“跟我来。”
凉生没再多说,只侧身让开一步。
烛火映着他玄金的太子常服,像一刃收在鞘里的刀,锋芒都藏进褶皱里。
我踩着他的影子,穿过正堂东室暗廊。
七转八折之后,一道嵌在墙上的紫檀小门被推开,潮旧的药香扑面而来——那是母亲生前最熟悉的“雪参”味。
斗室仅方丈,西壁无窗,却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。
北墙正中,两盏长明灯以鎏金链悬起,灯芯结着小小的银灰色花,像两朵不肯熄落的雪。
灯下,乌木供案。
案上,并排放着两块牌位:
——“镇北王花珩之神位”
——“镇北王妃沈氏雪霁之神位”
我膝盖一软,指尖抠住门框才没跪下去。
那两行字是凉生亲笔,铁划银钩,却收锋极稳,仿佛怕惊了眠者。
“我偷刻的那日,是花伯伯的头七。”
凉生站在我侧后,声音压得极低,“守灵的禁军在外面轮值,我蹲在御膳房屋檐下,一刀一刀锉到西更天。锉一下,骂一句——骂我自己。”
我回头,看见他眼底血丝织网,却偏要笑:“骂我把密折递得太迟,骂我只能眼睁睁看镇北王府被抄,骂……我明明答应过花伯伯要护住你,却让你从死人堆里爬出去。”
我喉咙里滚上一股腥甜,却硬生生咽下去,冷声嗤笑:“殿下金口玉言,倒会往自己脸上贴金。我父母被扣上通敌叛国罪名的时候,你这未来储君在哪?在御书房研墨,还是在你父皇脚边跪得笔首?”
“我在坤宁宫门口跪了一夜。”
凉生抬眼,黑得像无星无月的北境雪原,“求皇后娘娘替我保一个人,就保一个——结果她赐了我一记耳光,说我‘不识大体’。”
我愣住。
记忆里,那位永远端庄的皇后娘娘,连发丝都不容乱一分,竟会动手?
凉生指了指自己左颊,一道浅到几乎看不见的月牙形疤,隐在鬓角。
“她护甲上嵌的东珠裂了,划的。”
他笑,笑意却像钝刀割肉,“第二日,我领旨去江南巡盐,路上暗卫来报——镇北王府火起,无一活口。我连回头都不敢,怕一回头,就再也走不了。”
烛火噼啪跳了一下,爆出极轻的脆响。
我望着那两块牌位,眼前浮起的却是当夜火海:横梁砸落,母亲的素绢斗篷被火舌卷住,她反手把我推进暗井,最后喊我名字的声音被热浪撕碎。
腿弯终究撑不住,我跪在青砖地上,额头抵住供案边缘,一声呜咽卡在胸腔,像被千钧巨石碾过,吐不出,咽不下。
凉生随之跪下,却与我隔着半臂,仿佛刻意留给我溃败的疆域。
“花若晴,”他第一次首呼我本名,声音低而稳,“今天我不是太子,也不是来施恩。我只是……当年被你父亲从狼群里拖回来的那个小质子。”
“我欠镇北王府一条命,也欠你一个家。”
他伸手,掌心向上,指节间全是旧刀茧,“牌位摆在这里,只有我和你知道。但只要你愿意——”
“我就能让整座王府,重新姓花。”
我抬头,泪把视线糊成一片,却看清了他掌心里静静躺着的那枚虎符。
——父亲生前掌北境三十万兵权的另一半。
“你……”我嗓音嘶哑,“你从哪得来的?”
“从皇上枕边的鎏金匣里偷的。”
他答得云淡风轻,仿佛只是顺了块糕点,“顺便留了一封奏折——说我若三个月内平不了北狄,就把脑袋和虎符一起送回来。”
我望着他,忽然笑出声,笑得比哭还难听:“凉生,你疯了。”
“三年前就疯了。”
他收拢五指,把虎符握得咯吱作响,“所以你尽管恨,尽管骂,尽管把刀捅进来——只要别推开我。”
“因为我己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,除了你。”
长明灯焰猛地一跳,映得两块牌位上的金字像要破木飞出。
我伸手,指尖触到父亲名讳那道凹痕,一寸寸,仿佛触到昔年抚过我发顶的粗糙掌心。
良久,我抹了把脸,把泪与笑一并擦去,伸手扣住凉生的手腕。
“虎符给我。”
他眸色骤深,却没有犹豫,松了指。
冰凉的铜符落进我掌心,沉得几乎托不住。
我抬眼,一字一顿:
“凉生,我要的从来不是牌位。”
“我要的是——”
“把诬陷我父母的人,一个一个,拖到我父母灵前,让他们跪碎了膝盖,磕烂了额头,哭着喊‘镇北王无罪’。”
“你既把命押上,那便——”
“同我一起下地狱。”
他看着我,眼底那层常年冰封的东西终于裂开,像春河炸凌,汹涌成潮。
“好。”
只一个字,却重若千钧。
我们并肩跪在灯前,额头抵着彼此,像两个在暴风雪里交换体温的囚徒。
长明灯焰再次爆出一簇银花,映得墙上两道影子交叠成刃。
那一瞬,我知道——
从今日起,我不再是孤魂野鬼。
我是花若晴,镇北王嫡女。
而地狱,
我们一起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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