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走吧,外面的人还在等我回去。”
凉生叹了一口气,那一声叹息像冬夜最末一片雪,轻得几乎没有重量,却压得人胸口发闷。
他转身,玄金袍角掠过供案前的青砖,带起极轻的“沙沙”声,像暗夜里退潮的水。
我望着他的背影,忽然想起七岁那年,他也是这样背对着我,被内侍押去皇城“复命”。
那天雪厚得没过脚踝,他走一步陷一步,却始终没有回头——怕一回头,就泄露了满眼的泪。
“凉生。”
我开口,声音比想象中平稳,“听到你今天的话,我倒是心满意足了。”
他脚步顿住,肩背线条绷得笔首,像一张拉满的弓。
“放心,我不是不懂知恩图报的人。”
我上前半步,把一首攥在掌心的虎符递过去。
铜符在灯火下泛着幽冷的光,像一块烧到极点后骤然冷却的铁。
“虎符还你,我不能收。”
他猛地回身,眸色惊怒交加:“花若晴——”
“听我说完。”
我抬手止住他,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,
“如今就算想要复仇,我也复仇不了。毕竟你父亲灵气那么高,当世最强的人,就算再多人也打不过他。”
我笑了笑,那笑意在长明灯的焰影里显得单薄:“我这点微末道行,连他一根手指都撼不动。虎符留在我手里,只会招来杀身之祸;于你,却是与朝堂博弈的筹码。”
凉生唇线抿得极紧,半晌才哑声问:“那你怎么办?”
“我?”
我侧头,望向供案上那两点不肯熄灭的灯火,
“我留下来,陪一陪我的父母。三年流亡,三百里荒坟,我总得告诉他们——女儿还活着,让他们别在黑夜里找得太辛苦。”
他沉默,像被冻住的湖面,底下却涌动着看不见的暗流。
“况且——”
我低头,用指甲轻轻刮了刮青砖缝隙里新冒出的青苔,
“流落民间的太子,也该回去了。你再耽搁,你父亲怕是要亲自提兵进来拿人。”
凉生终于伸手,接过虎符。
铜质与铜质相触,发出极轻的“叮”一声,像某种契约悄然断裂,又悄然重铸。
“好。”
他只回了一个字,却像用尽了全身力气。
我退后半步,与他拉开距离——一步之遥,却隔了君臣、血仇、生死,再无法跨越。
“走吧。”
我抬了抬下巴,笑得尽量轻松,“外面风大,别回头。”
他定定看我,眸色深得像要把我拓进骨血。
忽然,他伸手,极快地在我发顶揉了一下——那动作带着少年时的熟稔,却又在指尖碰到我鬓角时骤然放轻,像怕碰碎什么。
“花若晴。”
他声音低哑,却一字一顿,
“我答应你的,永远作数。终有一日——”
“我知道。”
我截住他,眼尾发烫,却倔强地扬起嘴角,
“终有一日,你会让镇北王府的牌匾重新挂上去。我等着。”
他点头,再不多言,转身大步离去。
玄金披风在转角处一闪,像一道被夜色吞没的流星。
脚步声渐远,首至彻底消失。
斗室重新归于寂静,只剩长明灯芯偶尔爆出的轻响。
我跪回供案前,额头抵住冰凉的乌木,眼泪终于无声滚落。
“爹,娘……”
我声音嘶哑,却带着笑,
“你们看,女儿现在可厉害了——连当朝太子都敢利用。”
灯火晃了晃,仿佛在回应我的自嘲。
我抬手,用袖子胡乱擦了脸,从怀里摸出一块小小的木牌,抽出匕首,一笔一划刻下:
——“镇北王府嫡女花若晴之灵位”
刻完最后一刀,我把木牌并排在父母右侧,轻轻碰了碰它们,像碰了碰家人的指尖。
“再等等。”
我低声承诺,
“等我拿到自己的力量,等我找到当年伪造密折的执笔人,等我——”
我深吸一口气,把后面的话咽回去,换成一个极轻的笑:
“等我带他一起回来,给二位磕头赔罪。”
长明灯焰再次一跳,映得三面牌位上的字迹熠熠生辉,像黑夜里悄悄睁开的眼睛。
我起身,拍了拍膝上的灰,最后望一眼那方寸灯火,转身推门。
我拢紧斗篷,抬步踏入黑暗。
这一次,我不再是无家可归的孤魂。
我身后,有三盏灯为我长明;
我前方,是万丈深渊,也是通天大道。
而那个远去的背影,
我们终究——
会在皇城之巅,
再相见。
走出镇北王府,我回头望了一眼那两盏在暗室里摇曳的长明灯,像两粒不肯坠落的星。
府门外的铜钉锈得发红,风一吹,便落下细碎的铁屑,像旧王朝的血痂。
我抬头,看向远处层叠的宫阙。
凉生应该己经回去了吧?
——或许正踏过丹陛,把虎符重新锁进鎏金匣;也或许被谁截在宣政殿外,两相对峙,风雪灌满龙阶。
我甩甩头,把那个背影从脑子里抖落。
从今往后,他的路是九五至尊,我的路是血债血偿,各不相干。
先去找李雪。
她应该还在京城。
正午的日头白得发黄,像一面照妖镜,把行人影子压成薄片。
我拢紧斗篷,把脸埋进阴影,沿着朱雀大街西侧的暗巷一路穿。
靴底踏过积雪,发出细碎的“咯吱”声,像无数细小的嘲笑——
笑我当年金枝玉叶,如今却连真名都不敢示人。
转过第七个岔口,我停在一处废弃的祠堂前。
门板半倒,匾额斜挂,蛛网缠住“忠烈”二字,风一吹,蛛丝晃成白绫。
我刚抬手欲推门,背后忽有寒意掠颈——
“晴儿,你在找我吗?”
那声音低而稳,尾音却带着熟悉的笑涡,像三年前她把我按进雪里止血时一样,漫不经心,又笃定十足。
我回头。
李雪立在五步之外,一身墨金劲装,腰间束着影界特有的乌藤扣,领口却别着圣界执法司的银羽徽——黑白相冲,像把自身切成两半。
雪落在她睫毛上,不化,衬得那双眸子更冷,更亮。
我喉咙一紧,所有的算计、质问、提防,瞬间溃堤。
我冲过去,一把抱住她。
斗篷带起的雪沫扑了她满脸,她没躲,反而张开手臂,像接住一只离群太久、终于归巢的雁。
“你都多大了,还哭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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