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七章 汤与土
木屋的门轴生了锈，阿凝推开门时发出刺耳的 “吱呀” 声，惊得檐下的几只魂魄飞虫西散逃窜。屋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，混着朝颜枯萎后留下的涩气，像她此刻的魂魄，被绝望和疑惑浸泡得发沉。
她坐在床沿，看着空荡荡的绣绷。从前堆满青布、丝线、布偶的地方，如今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灰。红裙搭在床尾，暗褐色的底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像块陈旧的抹布，那些消失的绣纹处，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青烟，像在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执念。
白发垂落在肩头，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。她抬手捋了捋头发，指尖穿过发丝时，带落几根苍白的发，落在地上，与灰尘融为一体。这就是她守在忘川的结果 —— 一场骗局，一头白发，一身褪尽色彩的红裙。
“咚咚咚。” 敲门声很轻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。
阿凝没有应声，只是望着窗外那片血色花海。彼岸花还在疯狂地盛放，花茎几乎要攀爬上窗台，像无数双贪婪的手，想要将这小小的木屋也拖进那片猩红里。
门被轻轻推开，孟婆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，手里端着一只陶碗。碗里的汤是浓稠的黑色，表面浮着一层细密的油光，散发着熟悉的、能麻痹魂魄的气息。
“姑娘，喝点汤暖暖吧。” 孟婆走到她面前，将陶碗放在床头的矮凳上，“这汤…… 和桥头的不一样。”
阿凝的目光落在陶碗上，瞳孔微微收缩。她认得这碗 —— 当年她刚到忘川时，孟婆也曾端来这样一碗汤，说喝了就能忘了前尘，安稳入轮回。是她自己不肯，说要等谢砚秋，说要问个明白。
“这汤能让你忘了他。” 孟婆的声音很轻，像怕惊扰了什么，“忘了后山的崖，忘了药圃的花，忘了这忘川的日日夜夜。喝了它，你就能去轮回，重新做人，再也不用受这执念的苦。”
阿凝的指尖抚过红裙上的暗褐色污渍，那里曾绣着谢砚秋最爱的栀子花。“重新做人……” 她低声重复着这西个字，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，“重新做人，就能保证不再遇到他吗？就能保证不再被利用，不再被抛弃吗？”
孟婆叹了口气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怜悯：“轮回路上，变数太多。或许会再遇见，或许不会。但至少，你能带着干净的魂魄走，不用背着这一身的伤。” 她顿了顿，指了指窗外的血色花海，“要么，你就留在这里，继续当你的花主。守着这片花海，守着那些还没揭开的真相，守着…… 一个可能永远不会有答案的谜团。”
阿凝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喝汤，轮回，忘记一切。
留下，当花主，记住所有的痛和疑。
这两个选择像两把刀，架在她的魂魄上，让她进退两难。
她想起谢砚秋在回忆之池里的脸，想起他说 “她最信我” 时的冷漠，想起他站在悬崖边的愧疚，想起他临终前的那句 “我错了”。那些画面交织在一起，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，将她的魂魄缠得喘不过气。
忘记？她真的能忘记吗？忘记那些在药圃里的温暖，忘记那些在忘川的等待，忘记那场撕心裂肺的背叛？就算喝了汤，那些刻在魂魄深处的伤痕，真的能消失吗？
留下？她又能守住什么？守着这片象征着绝望的血色花海？守着黑袍男子那个 “谢砚秋的债还没还清” 的承诺？守着一个连身份都不肯透露的陌生人？
孟婆没有催促，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，看着她在两个选择之间挣扎。陶碗里的汤冒着袅袅的热气，将她的白发染上一层淡淡的灰雾，像一幅模糊的水墨画。
阿凝的目光再次落在陶碗上，又缓缓移向窗外的血色花海。她想起黑袍男子那张绝美又冷酷的脸，想起他说 “等你能分清，执念和真相的时候，自然会知道”，想起他在回忆之池里救她时，那双锐利却又带着一丝慌乱的眼睛。
真相…… 还有真相没被揭开。
谢砚秋为什么要背叛她？仅仅是为了入赘相府吗？黑袍男子到底是谁？他为什么要护着她？为什么说谢砚秋的债还没还清？
这些问题像毒藤一样缠绕着她的魂魄，让她无法甘心就这样忘记，就这样离开。
阿凝深吸一口气，抬手将陶碗推到一边。碗沿撞到矮凳，发出 “哐当” 一声轻响，黑色的汤溅出几滴，落在地上，迅速渗入泥土，消失不见。
“我不走。” 她的声音很轻，却异常坚定，像在对自己承诺，“我要留在这里，守着这片彼岸花。”
孟婆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，却又很快被担忧取代：“你想好了？留在这里，可能要承受更多的痛苦，可能要面对更残酷的真相。”
“我想好了。” 阿凝站起身，走到窗前，推开窗户。血色花海的腥气扑面而来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生命力。她望着那片无边无际的红，轻声说，“就算真相再残酷，我也要知道。就算谢砚秋的债永远还不清，我也要等他亲自来告诉我为什么。”
她的白发在风中轻轻飘动，红裙的暗褐色在血色花海的映衬下，竟透出一丝奇异的坚定。她知道，从她做出选择的这一刻起，忘川的天，真的要变了。而她，将不再是那个只为等待一个人的花主，而是要成为这片花海的主宰，揭开所有被掩埋的秘密。
孟婆看着她的背影，轻轻叹了口气，转身离开了木屋。陶碗还放在矮凳上，里面的汤渐渐冷却，像一段被遗忘的过往。
阿凝站在窗前，望着血色花海深处。她知道，黑袍男子一定就在那里，静静地看着她的选择。而她，也准备好了，去面对那些即将到来的、关于执念和真相的考验。
风穿过花海，带来浓烈的腥气，也带来了远方的低语，像在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。阿凝握紧了拳头，指甲深深嵌进掌心，透明的血珠滴落在窗台上，与那些飘落的彼岸花花瓣融为一体，红得触目惊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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