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三章 池映前尘
忘川的水流在回忆之池边缘打着旋，夜宸的黑袍垂入水中，银线在涟漪里舒展成网，网住无数细碎的光影 —— 那是谢砚秋轮回的碎片，从道光年间的破碗，到民国时染血的账本，再到千禧年卡车的后视镜，层层叠叠，像堆积了三百年的雪。
他指尖划过水面，那些光影便顺着银线爬上他的袖口，在青灰色里衬上投下短暂的影。卖花郎竹筐里枯萎的朝颜，花农指尖冰凉的铜板，破庙里怪草渗出的暗红汁液，都在这池水中反复上演，像部永远演不完的默片。
“执念这东西，比忘川的瘴气还难缠。” 孟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，她捧着的汤碗里，浮着片完整的栀子花瓣，“你守着这池子三百年，看他在轮回里反复煎熬，又能改变什么？”
夜宸没有回头。他的目光落在水面最新浮现的画面上 —— 谢砚秋站在漫山朝颜花里，看着黑袍老婆婆的背影，喉咙里的焦符碎片正在慢慢融化，化作极小的 “悔” 字，刚成形就被他自己的唾沫冲散。
“不是为他。” 夜宸的声音比池水更冷，指尖的银线突然绷紧，“是为了看清，有些债，究竟要还到几时。”
孟婆将汤碗放在池边的青石上，花瓣顺着水流漂向夜宸的指尖。“阿凝的魂魄在忘川扎根三百年，早己与这花海共生。谢砚秋的轮回越是煎熬，她心口的结就系得越紧，你以为……” 她话锋顿住，看着水面突然泛起的涟漪，“这池水里，映的就只有谢砚秋吗？”
夜宸的瞳孔微缩。水面的光影正在重组，卖花郎走过的青石板路突然裂开，露出底下的药圃旧址，阿凝蹲在月光里绣栀子花的身影渐渐清晰，银镯子在烛光下泛着的光，与谢砚秋捡到的那只，纹路丝毫不差。
原来谢砚秋每世轮回遇见的红痣姑娘，踩在他手背上的布鞋泥土，甚至破庙里怪草的根须，都是阿凝散落的魂息所化。她从未真正离开，只是化作无数细碎的影子，在他的轮回里反复提醒 —— 提醒他亏欠的，远比他记得的要多。
水面的画面突然剧烈晃动，朝颜花海中央的血色花朵开始凋零，花瓣飘落的轨迹里，渐渐显露出座熟悉的石窟。阿凝坐在冰玉床上，白发垂到脚踝，指尖正在编织根银线，线缕里缠着半片红裙布，正是三百年前车祸现场，他从方向盘里抽出的那截。
“她在补那截流苏。” 孟婆的声音带着叹息，“当年你把银线织进黑袍，以为能隔开回忆，却不知她的魂魄早就缠在了上面，三百年都没松开。”
夜宸的喉结动了动。他想起阿凝恢复记忆那日，指尖停在他袖口断口的模样，想起她鬓角新生的黑发，原来那些被他误以为是希望的迹象，都是她在用魂魄修补他们之间，早己断裂的线。
水面的光影突然转向花海边缘。谢砚秋正弯腰捡起枚铜板，而穿黑袍的老婆婆己经走到花海中央，兜帽滑落的瞬间，露出的不是阿凝的脸，而是张布满皱纹的陌生面孔，眼角的红痣却是新鲜的，像刚点上去的血。
夜宸的指尖猛地攥紧，银线勒进掌心，渗出透明的血珠。这张脸…… 不是阿凝。
老婆婆转过身，对着谢砚秋的方向露出个极淡的笑，那笑容的弧度，竟与三百年前替他们挡下阎王雷霆的摆渡人，一模一样。她抬手拂过鬓角的白发，动作间，藏在袖中的青铜发簪露出半截，簪头的 “渡” 字在血色花海的映衬下，泛着诡异的光。
“是她。” 孟婆的汤碗突然晃动，“当年魂魄碎裂的摆渡人，竟还留着一缕残识，附在了阿凝的魂息上。”
夜宸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枚青铜发簪。水面的画面正在快速后退，穿过谢砚秋的轮回，穿过民国的防空洞，穿过道光年间的苏州街头，最终停在三百年前的车祸现场 —— 黄包车的流苏断口处，正缠着半片青铜碎片，与这发簪的材质，如出一辙。
原来当年替他们挡下雷霆的，不止摆渡人。这枚发簪里，还封着她最后一点未碎的执念，而这执念，竟与谢砚秋的轮回，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。
水面的光影开始模糊，黑袍老婆婆的身影渐渐沉入池底，唯有那枚青铜发簪的 “渡” 字，还在水面反复闪烁，像个未写完的句点。夜宸看着那字，突然想起阿凝鬓角新生的黑发里，藏着的极细银线 —— 那些线的走向，与发簪上的纹路，有着惊人的相似。
“她想渡谁？” 夜宸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，“渡谢砚秋脱离轮回？还是……”
“或许，是想渡你们所有人。” 孟婆收起汤碗，碗底的栀子花瓣己经枯萎，“只是这摆渡人自己都困在残识里，又能渡得了谁？”
夜宸没有再说话。他看着水面重新归于平静，谢砚秋的轮回画面渐渐消散，唯有那枚青铜发簪的影子，还在他的银线间轻轻晃动。忘川的风穿过花海，带来阿凝正在石窟里咳嗽的声音，细碎而压抑，像谁在清点三百年的伤痕。
他知道，这池水里映出的，从来都不止谢砚秋的罪孽。那个突然出现的摆渡人残识，那枚藏在袖中的青铜发簪，正在将三百年前未说清的因果，重新摆在他们面前。
夜宸转身走向石窟时，指尖的银线突然自动缠绕，在腕间结成个新的结，结的形状，与青铜发簪上的 “渡” 字，一模一样。忘川的水流在他身后重新合拢，将所有未说破的伏笔，都藏进了下一轮的涟漪里。
而回忆之池的水面上，最后消散的光影，是黑袍老婆婆走进花海时，不慎掉落的片衣角，那衣角在水中展开，露出里面绣着的极小的 “夜” 字，针脚细密，像极了阿凝的手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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