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西章 命签
民国二十三年的雨，比往年来得更黏腻些。谢砚秋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，蹲在城隍庙的廊下数铜板，指尖的冻疮裂开细小的口子，血珠滴在青石板上，晕开的形状像朵极小的朝颜花。
这一世他是个跑堂的，昨日端汤时打翻了客人的碗，被掌柜的扣了半月工钱，此刻正盘算着如何向当铺赎回那件过冬的棉袍—— 袍子的领口处，还留着半片缝补的青布，针脚疏朗，像极了阿凝的手法。
“先生要算一卦吗？” 个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。谢砚秋抬头，看见个穿藏青马褂的算命先生，正摇着签筒站在廊柱旁，墨镜后的眼睛似乎能穿透雨幕，首首射进他的骨头里。
签筒上刻着缠枝莲纹，与他某世见过的银镯子纹路，分毫不差。谢砚秋皱了皱眉：“我没钱。”
“不要钱。” 算命先生将签筒递到他面前，筒身的温度竟有些烫手，“我只算因果，不算前程。”
谢砚秋的喉间突然发紧。这西个字像根针，刺破了他刻意维持的平静 —— 因果？他的因果，早在三百年前那个药圃的雨夜，就己经烂成了泥。
他别过脸想走，脚踝却像被什么缠住，低头一看，竟是签筒垂下的红绳，绳头系着枚极小的桃木片，上面刻着的 “凝” 字被雨水泡得发胀，像要渗出血来。
“抽支签吧。” 算命先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，“看看你这一世，能不能解开缠在命格里的结。”
谢砚秋攥紧了口袋里的铜板，指尖的冻疮被捏得生疼。他想起前几世的遭遇：卖花时花朵总在主顾手中枯萎，当账房时账本总会莫名虫蛀，开卡车时方向盘总往悬崖偏 —— 那些无处不在的阻挠，像张密不透风的网，而这算命先生，竟像个织网人，站在网外看着他挣扎。
“抽就抽。” 他咬了咬牙，伸手从签筒里抽出支竹签。签身上的墨迹在雨里晕开，显出 “孽缘” 二字，下面还刻着行极小的字：“红裙沾血，青布成灰，三世还债，一世为傀。”
谢砚秋的脸色瞬间惨白。红裙沾血？是三百年前药圃里那滩没流尽的血？青布成灰？是他亲手扔进灶膛的那半片绣品？
“这签是什么意思？” 他的声音发颤，手里的竹签几乎要被捏断。
算命先生摘下墨镜，露出双浑浊的眼，瞳孔里映出的，是片血色花海，阿凝的红裙在花海中被无数只手拖拽，而他自己站在岸边，手里举着把正在燃烧的青布。
“意思就是，你欠的债，从来都没还干净。” 算命先生重新戴上墨镜，签筒摇出的声响里，混着细微的啜泣，“那姑娘的魂魄缠在你命格里，你轮回一世，她就跟着痛一世，你想摆脱？除非……”
“除非什么？” 谢砚秋猛地抓住他的手腕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他能感觉到对方袖中藏着硬物，形状像枚发簪，冰凉的金属硌得他手心发疼。
算命先生的嘴角勾起抹诡异的笑：“除非找到‘替身’，用旁人的命格，换你这一身罪孽。只是这替身需得与你结过善缘，还得心甘情愿……”
“我有！” 谢砚秋打断他的话，眼睛里闪过贪婪的光，“我知道有个人！她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城隍庙的铜钟突然响起，震得廊下的雨珠都在颤抖。谢砚秋的声音卡在喉咙里，他想起方才想说的人 —— 是这一世对他颇有照顾的布庄老板娘，她总在他收工时，塞给他两个热馒头，眉眼间的温柔，像极了记忆里的某个影子。
“怎么不说了？” 算命先生的签筒突然掉在地上，竹签散落一地，每支签上都刻着相同的字：“恶念起，血光至。”
谢砚秋看着那些签，突然想起某世被官府抓去问话时，地上散落的符纸碎片，也是这样密密麻麻的字，像无数只眼睛在瞪着他。
“她在哪？” 他捡起支签，指尖被锋利的竹签边缘划破，血珠滴在 “恶” 字上，瞬间晕成个狰狞的笑脸，“告诉我让她心甘情愿的法子，我…… 我什么都愿意做！”
算命先生弯腰捡签的动作顿了顿，藏在马褂里的手似乎动了动。谢砚秋看见他袖口露出的半截青铜物件，簪头的 “渡” 字在雨幕里泛着冷光，与回忆之池里那枚发簪，一模一样。
“法子倒是有。” 算命先生的声音压低了些，像毒蛇吐信，“你去布庄后院，取她平日里绣活的丝线，再剪一缕她的头发，混着你的血，烧成灰撒在她的茶里。她喝了之后，就会对你言听计从，哪怕让她替你去死……”
谢砚秋的呼吸骤然急促。这法子阴毒，却像块蜜糖，引诱着他走向更深的黑暗。他想起布庄老板娘鬓角的白发，想起她总说“丝线要缠紧些才结实”，那些温柔的画面此刻都变了味，成了他摆脱罪孽的垫脚石。
“多谢先生指点！” 他转身就想跑，却被算命先生抓住了后领。
“等等。” 对方的手指像铁钳，“你可知那姑娘是谁？”
谢砚秋愣了愣：“不就是个布庄老板娘……”
“她是阿凝散落在人间的善念所化。” 算命先生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，墨镜后的眼睛似乎在流血，“你连她最后一点善念都要吞噬，当真以为这轮回，是你可以肆意妄为的地方？”
谢砚秋猛地甩开他的手，踉跄着后退。雨幕中的算命先生渐渐变了模样，藏青马褂褪成黑袍，藏在袖中的青铜发簪完全露出，簪头的 “渡” 字正在滴血，滴在散落的竹签上，让那些 “恶” 字都活了过来，化作无数只小手，抓住他的脚踝。
“你是谁？” 谢砚秋的声音里带着恐惧，却又透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戾，“就算你是阴差又如何？我烂命一条，还怕什么报应！”
算命先生没有回答，只是缓缓抬起手。城隍庙的雨突然变成了红色，落在谢砚秋的脸上，带着铁锈般的腥甜。他看见雨里浮现出无数张脸 —— 药圃里的阿凝，柴房里的阿凝，车祸现场的阿凝，每张脸都在流泪，泪水混着雨水，在他脚边积成小小的血池。
“我是来收账的。” 算命先生的声音里带着三百年未散的寒意，“你欠她的善念，今日该还了。”
谢砚秋突然抓起地上的半截砖，朝着算命先生的头狠狠砸去。他不想还，也不能还！只要熬过这一世，只要找到替身，他就能摆脱这无休止的轮回！
砖块在接触到算命先生的瞬间，突然化作粉末。谢砚秋看着自己染满灰的手，想起某世埋桃木小人时，铁锹插进泥土的触感，原来他每一次试图反抗，都是在往自己的罪孽里，再埋上一抔土。
雨还在下，布庄的方向传来老板娘的呼唤：“谢先生？你在这儿吗？我给你留了馒头。”
谢砚秋的心脏猛地一缩。他看着雨幕中老板娘的身影，白发被风吹起的弧度，像极了阿凝站在忘川花海边缘的模样。而他沾满灰尘的手，正攥着那支刻着 “恶念” 的竹签，像握着把随时会刺向她的刀。
算命先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，带着淡淡的嘲讽：“看来这一世，你还是选了老路。”
谢砚秋没有回头。他知道自己的邪恶早己刻进了骨头里，就算轮回百次千次，也改不了这吃人的本性。他朝着老板娘的方向走去，脚步在雨里踩出深深的坑，坑里积起的血水，映出他自己狰狞的脸，和算命先生袖口那枚泛着冷光的青铜发簪。
布庄的灯笼在雨里晃成团暖光，谢砚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，像条试图缠绕住光明的毒蛇。他知道，只要跨过这道门槛，他就会彻底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，可那摆脱轮回的诱惑，像罂粟花一样，让他无法抗拒。
“来了。” 谢砚秋对着老板娘露出个僵硬的笑，藏在身后的手，悄悄握紧了那支沾满血污的竹签。
雨幕中的算命先生看着他的背影，缓缓收起签筒。藏在马褂里的青铜发簪轻轻颤动，簪头的 “渡” 字正在发光，映出忘川花海中，夜宸黑袍上突然绷紧的银线 —— 那线的另一端，正系着阿凝刚刚绣好的 “夜” 字，针脚细密，却在谢砚秋踏入布庄的瞬间，断了一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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