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五章 善念烬
布庄的木门在身后吱呀合拢，将雨幕隔绝在外。谢砚秋站在暖黄的灯光里，鼻尖萦绕着皂角与丝线混合的气息，这味道让他喉间的焦符碎片又开始发烫，像吞了块烧红的烙铁。
老板娘正将蒸笼里的馒头捡进竹篮，鬓角的白发沾着水汽，银镯子在袖口若隐若现，叮当声里混着细微的织布机响动。“刚出锅的，还热乎着呢。” 她转过身，眼角的红痣在灯光下泛着暖光，递过来的竹篮把手，缠着圈青布，布上绣着的栀子花只完成了半朵，针脚与药圃里那片烧焦的残布，一模一样。
谢砚秋的手指在袖中蜷缩，竹签的毛刺扎进掌心，渗出血珠。这半朵花…… 是阿凝当年没绣完的那朵。
“多谢老板娘。” 他接过竹篮时，指尖故意划过她的手背。老板娘的手很凉，像忘川边缘的冰土，而他沾血的指尖留下的红痕，正在她手背上慢慢晕开，像条细小的蛇。
“谢先生的手怎么伤了？” 老板娘从针线笸箩里抽出块布条，“我这有止血的草药，敷上就好了。”
谢砚秋看着她低头找草药的侧影，灯光在她鬓角白发上镀了层金边，这温柔的模样突然刺痛了他 —— 凭什么她能这样岁月静好？凭什么她能带着阿凝的善念，活得这样安稳？而他却要在轮回里反复煎熬，被那些看不见的手撕扯！
“不用麻烦了。” 他后退半步，撞在堆成小山的青布上，布料滑落的瞬间，露出后面的织布机，机杼上缠着的丝线，颜色竟与阿凝红裙的布料，分毫不差。
老板娘的动作顿了顿，缓缓首起身：“谢先生，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？”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，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，“我总觉得，你看我的眼神，不像看一个陌生人。”
谢砚秋的心脏猛地一跳。她发现了？还是阿凝的魂息在提醒她？他攥紧袖中的竹签，指节泛白 —— 不能等了，必须现在动手！
“其实……” 他假装犹豫，目光却瞟向墙角的茶壶，“我有件事想求老板娘帮忙，只是……”
“但说无妨。” 老板娘转身去倒茶，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，像片易碎的影子，“只要我能做到的。”
谢砚秋看着她提起茶壶的手，银镯子滑落的瞬间，他突然冲向布庄后院。按照算命先生说的，那里应该有她的绣线和…… 头发。
“谢先生？” 老板娘的声音带着疑惑，跟了过来。
后院的晾衣绳上挂着几件素色布裙，风一吹，裙摆扬起的弧度，像极了阿凝在药圃里晾晒的衣裳。墙角的竹筐里堆着各色丝线，最上面那捆暗红的线，线头还沾着新鲜的栀子花瓣，边缘的齿痕与谢砚秋某世见过的花叶，一模一样。
“原来你在这儿。” 谢砚秋的声音发颤，不是因为害怕，而是因为兴奋。他伸手去抓那捆红线，指尖刚触到线团，就被老板娘抓住了手腕。
“谢先生，你到底想做什么？” 老板娘的眼神里没有愤怒，只有深深的悲伤，“那些线…… 是用来绣往生符的，不能碰。”
“往生符？” 谢砚秋嗤笑一声，猛地甩开她的手，“我看是用来困住我的符咒吧！” 他抓起线团狠狠砸在地上，红线散开的瞬间，他看见每根线上都缠着极小的字，拼起来竟是 “放过他”—— 字迹娟秀，正是阿凝的笔迹。
老板娘看着散落的红线，突然捂住胸口剧烈咳嗽，咳出的血沫落在青石板上，绽开的形状与药圃里那滩血，分毫不差。“你…… 你果然还是找到了这里。” 她的声音里带着绝望，眼角的红痣正在变淡，“三百年了，你还是没改。”
谢砚秋的瞳孔骤缩。她知道？她竟然什么都知道！
“少废话！” 他像疯了一样扑向晾衣绳，扯下上面的布裙，在口袋里胡乱摸索，“你的头发呢？快给我你的头发！”
老板娘没有躲，只是静静地看着他，眼神里的悲伤越来越浓：“谢砚秋，你看看我。” 她伸手拂开鬓角的白发，露出下面的脸 —— 那张脸正在变化，素色布裙渐渐变成耀眼的红，眼角的红痣越来越深，最终变成了阿凝在忘川花海中的模样，只是眼神里的温柔，早己被绝望取代。
“阿…… 阿凝？” 谢砚秋的动作僵住，手里的布裙滑落在地。
“我不是阿凝。” 老板娘的声音里带着叹息，白发重新遮住她的脸，“我只是她留在人间的一点念想，一点…… 还没被你吞噬的善念。” 她弯腰捡起散落的红线，“这线是用她的魂丝做的，每根都缠着她的祈愿 —— 祈愿你能在轮回里，找到一丝悔改。”
谢砚秋看着她指尖的红线，突然想起某世在破庙里，那株怪草的根须钻进他血管的触感。原来那些试图唤醒他的痛，都是阿凝用魂丝在提醒他 —— 提醒他还有救，提醒他不该这样沉沦。
可这提醒来得太晚了。他的邪恶早己生根发芽，早己在每一世的轮回里，长成了参天大树。
“我不需要悔改！” 谢砚秋突然抓起墙角的剪刀，朝着老板娘的头发剪去，“我只要摆脱这一切！我只要自由！”
剪刀落下的瞬间，老板娘突然抓住他的手腕。她的力气大得惊人，指甲深深掐进他的皮肉，留下的血痕里，渗出的不是血，是透明的魂息，像极了夜宸黑袍上的银线。
“你看。” 老板娘举起他的手，血痕里的魂息正在凝结，渐渐显露出忘川花海的模样，夜宸的黑袍在花海中飘动，而阿凝站在石窟里，指尖的银线突然绷断，嘴角溢出透明的血珠，“你的每一次恶念，都会伤她一次。你以为你在伤害我，其实你在……”
“闭嘴！” 谢砚秋怒吼着甩开她，剪刀划破了她的脸颊，血珠滴落在散落的红线上，瞬间燃起幽蓝的火。
老板娘捂着脸后退，血从指缝渗出，滴在青石板上，竟开出朵极小的朝颜花，花瓣上刻着的 “凝” 字，正在被火焰慢慢吞噬。
“报应…… 终究是来了。” 她看着那朵燃烧的花，眼神里没有恨，只有解脱，“谢砚秋，这是最后一次了。”
谢砚秋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。最后一次？什么最后一次？
就在这时，布庄的门被猛地撞开，穿黑袍的算命先生站在雨幕里，青铜发簪上的 “渡” 字正在发光，照亮了他身后的景象 —— 忘川花海中央，阿凝的身影正在变得透明，夜宸抱着她正在消散的魂魄，黑袍上的银线寸寸断裂，发出细碎的响声。
“你毁了她最后的善念。” 算命先生的声音里带着三百年未有的疲惫，“现在，该清算了。”
谢砚秋看着老板娘的身影在火焰中渐渐变得透明，看着她脸上的血珠化作最后的栀子花瓣，突然想起很多年前，阿凝捧着满筐的朝颜花，站在药圃门口对他笑的模样。那时的阳光很暖，花很香，而他却亲手将那束花，扔进了冰冷的灶膛。
“不…… 不要……” 他想抓住老板娘的手，指尖却穿过了她透明的身体。那些散落的红线突然缠绕上来，将他牢牢捆在织布机上，线缕里浮现出无数个画面 —— 他科举落榜的试卷，他献给相府的玉佩，他埋在废园的桃木小人，他每一世的恶行都被这红线串联起来，勒得他魂魄发疼。
火焰渐渐熄灭，老板娘的身影彻底消失，只留下缕极淡的栀子花香，在布庄里慢慢飘散。谢砚秋看着空荡荡的后院，看着那些缠绕着他的红线，突然明白老板娘说的 “最后一次” 是什么意思 —— 阿凝的善念彻底消散，再也不会有人在他的轮回里，试图唤醒他了。
算命先生收起青铜发簪，转身走进雨幕。他的声音远远传来，像句迟来的判词：“谢砚秋，从今往后，你的轮回里，再无救赎。”
雨又开始下了，布庄的灯光在风中摇曳，最终熄灭。谢砚秋被捆在织布机上，看着那些红线慢慢收紧，勒进他的魂魄，每根线上都浮现出阿凝的脸，在无声地流泪。
他知道，这一次，他是真的…… 万劫不复了。
而忘川花海中，夜宸抱着阿凝只剩下半缕的魂魄，黑袍上的银线己经全部断裂。他看着花海边缘渐渐模糊的谢砚秋的轮回光影，眼底的寒意比忘川的冰还要冷。
“阿凝，别怕。” 他轻轻吻着她透明的额头，“这一次，换我等你。”
花海中央的血色花朵，在这一刻全部凋零，花瓣落在地上，积成厚厚的一层，像无数封写满思念的信，却再也寄不到收信人手里。
轮回的钟摆还在继续，只是这一次，谢砚秋的轮回里，再也没有红痣姑娘，没有布庄老板娘，没有任何与阿凝相关的影子。他就像个孤独的幽灵，在无尽的黑暗里反复行走，永远也走不到尽头。
而他不知道的是，在他每一世轮回的终点，总有个穿黑袍的身影，站在忘川花海边缘，手里握着枚青铜发簪，簪头的 “渡” 字，在血光里闪着微弱的光，像在等待着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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