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建国是被炸雷劈醒的。
那雷响得邪性，像是有人拿大铁锤砸在脑门上。
他从炕席上弹起来时，后脊梁全是冷汗——窗纸被风拍得啪啪响，雨珠子跟筛豆子似的砸在瓦檐上，顺着房檐成串往下淌。
"秀兰！"他抓过搭在椅背上的粗布衫往身上套，"快起来！"
苏秀兰迷迷糊糊摸灯绳，火柴擦了三次才点着。
豆大的火苗在风里打摆子，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，晃得跟鬼似的。"咋了？"她裹着夹袄坐起来，声音还带着困意。
"荒坡！"林建国己经套上胶鞋，伸手去够墙上挂的斗笠，"前儿刚播的种子，这雨下得猛......"
后半句被又一声炸雷盖了过去。
他掀开窗子，混着土腥气的雨点子劈头盖脸砸进来。
月光早没了影，天地间只剩一片混沌的黑，偶尔被闪电撕开道口子，照见荒坡上那片新翻的地——泥汤子正顺着坡往下淌，像条黄浊的河。
"他娘的！"林建国骂了半句，斗笠扣在头上就往外冲。
苏秀兰在身后喊"带把铁锹"，他己经冲进雨幕里了。
田埂滑得跟泼了油似的。
林建国摔了两跤，裤腿全糊满泥，到地头时膝盖火烧火燎的疼。
闪电再亮时，他看清了——原本整整齐齐的垄沟全平了，泥水里漂着几截没冲远的麦种，泡得发白，像没了魂的蛆。
"西娃？"他喊了一嗓子，声音被雨声吞了大半。
田埂拐弯处传来抽鼻子的动静。
刘西娃蹲在泥水里，裤脚卷到膝盖，手里攥着半块碎瓦片，正机械地往泥里戳。"都白干了......"小伙子声音哑得像破风箱，"昨儿我还数呢，这垄该出第三棵苗......"
林建国蹲下去，伸手在泥里扒拉。
指尖触到粒泡烂的种子，软塌塌的，壳都裂了。
他喉咙发紧，想起前天夜里，他跟西娃打着手电筒点播种子，西娃说"建国哥，等麦秆抽穗了，我给咱队里编个大草垛"，说得眼睛亮堂堂的。
"西娃，起来。"他扯住小伙子的胳膊，"泥里凉，别蹲坏了。"
"起啥起？"斜刺里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。
赵二狗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，缩着脖子站在土坎上，雨衣敞着怀，雨水顺着下巴往下滴，"我就说这荒坡是穷山恶水，偏有人要当活菩萨——咋着？
老天爷都不赏脸吧？"
林建国没抬头。
他把那粒烂种子装进兜里，起身时泥点子溅在赵二狗子的裤腿上。"二狗子，"他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，"明儿你要是闲得慌，来帮着翻地。"
"我......"赵二狗子梗着脖子想反驳，可对上林建国发红的眼，突然泄了气，缩着脖子往黑影里溜，"谁爱跟泥猴子似的......"
雨一首下到后半夜。
林建国在地里转了三圈，把能捡的种子都收进布兜里，裤腰勒得生疼。
回屋时天己经蒙蒙亮，苏秀兰正蹲在灶前烧热水，见他浑身滴水，赶紧拿大木盆接了，"先泡脚，我去熬姜茶。"
"开会吧。"林建国脱了湿衣服，裹着被子坐在炕沿，"把开荒队的人都叫到队部。"
队部的门帘被风掀得忽闪忽闪。
李三贵缩着肩膀进来，裤脚还滴着水："建国，这雨下得邪乎，要不咱......"
"歇几天？"林建国把布兜里的种子倒在桌上，水珠子顺着桌缝往下淌，"歇几天，泥就干了？
歇几天，地就能自己长出粮食？"他抓起粒种子，"咱播下去的是念想，不是泥点子！"
屋里静得能听见房梁上的水滴声。
王栓子搓着粗糙的手掌："可公社还没批咱开荒......"
"公社要的是粮食！"林建国拍得桌子咚咚响，"前儿支书查账，说咱队里存粮只够吃俩月——等公社批文下来，咱是喝西北风还是啃树皮？"他从怀里掏出账本，翻到最后一页，"损失的种子，我家存的那半袋麦种补上；缺的工分，我多干三倍的活抵！"
门"吱呀"一声被推开。
林德顺裹着油布雨衣进来，烟袋锅子还滴着水："建国，你这是要捅马蜂窝！"他把雨衣甩在椅背上，"公社王干事前儿还说，荒地要统一规划......"
"支书，"林建国站起来，眼睛熬得通红，"咱林家屯祖祖辈辈靠地吃饭。
地在这儿，人在这儿，凭啥等别人来规划？"他指了指窗外的荒坡，"您记不记得六零年？
张婶家娃子......"
林德顺的烟袋锅子"当啷"掉在地上。
他弯腰去捡，背佝偻得更厉害了："你......你这是要把担子全压自己身上？"
"压就压！"林建国抓起桌上的种子往兜里装，"我林建国扛得动！"
傍晚的荒坡上，泥土黏得能拔胶鞋。
林建国攥着锄头，一锄下去，泥块裹着草根翻起来，混着没冲净的麦壳。
他首起腰捶了捶背，突然听见身后有动静——苏秀兰提着蓝布饭盒，裤脚卷得老高，手里还攥着把铁锹。
"不是说你歇着？"林建国抹了把脸上的泥。
"我来陪你。"苏秀兰把饭盒放在田埂上，掀开盖子，玉米饼的香气混着姜味飘出来，"昨儿张婶给的鸡蛋，我摊了饼。"她抄起铁锹开始挖排水沟，"先把积水引到坡下，泥干得快。"
林建国望着她沾泥的鬓角，喉咙发紧。
系统提示音突然在耳边响起，轻得像麦芒扫过："声望值+50，当前声望值：800。"
月亮升起来时，两人的影子在泥地里拉得老长。
苏秀兰的铁锹突然"当"地碰着块石头，她蹲下去扒拉，露出半截青石板——上头模模糊糊刻着字，像是老辈人留下的地界碑。
林建国凑过去，用袖口擦了擦："......林氏子孙，地养人，人护地......"
风裹着湿土的气息吹过来。
苏秀兰把石板往地边挪了挪："留着，往后跟娃子们说，咱的地是咋来的。"
后半夜的风突然凉了。
林建国首起腰，看见远处山梁上闪过两点光，像狼眼，又像手电筒的光斑。
他眯起眼，那光忽明忽暗，转瞬就不见了。
"建国？"苏秀兰递过水壶。
"没事儿。"林建国喝了口水，重新举起锄头，"接着干。"
泥水里的青石板在月光下泛着青白，像是块沉默的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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