铁锨头嵌进板结的土块里，林建国正用脚腕发力往下压，忽然耳畔传来细碎的喧哗。
那声音像被风揉碎的谷壳，从村口方向漫过来，混着几串刺耳的自行车铃铛。
他首起腰，后颈的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。
清晨的露水还沾在裤脚，沾了土的蓝布衫贴在背上。"都停手。"他冲身后喊了一嗓子，铁锨往田埂上一插，手搭在眉骨上望过去——晨雾还没散透，村口的老槐树底下，影影绰绰站着十几个人，最前头那个戴草帽的正甩着胳膊比划，不是隔壁村的李满仓是谁？
"建国哥，那不是东头沟的人吗？"刘西娃把铁镐往地上一杵，脖子上的毛巾甩得啪啪响，"他们来咱地头干啥？"
林建国没答话。
他望着李满仓身后晃悠的蓝布衫、灰裤腿，喉结动了动。
上回在公社开会，李满仓盯着他领的"开荒先进"奖状看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，散会时还撞了他胳膊肘——这事儿他记着呢。
"都围过来！"李满仓的大嗓门儿先到了，人还在田埂外头就把草帽往地上一摔，"林家屯的，都给我听清楚喽！
你们这是搞啥子名堂？"他伸脚踢了踢刚翻松的土，"公社早说了荒地归集体统一分配，你们私自开荒，当公社的规矩是擦屁股纸呢？"
人群里有几个外村人跟着起哄，有个穿黑布褂的叉着腰喊："就是！
上回我们村想开西坡那片儿，公社都没批！"另一个戴毡帽的踹了踹田埂边的界石："这地要真能随便开，咋不见你们早几年干？"
林建国往前跨了一步，晒得发红的手背蹭了蹭鼻尖。
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声，一下一下撞着肋骨——不是怕，是急。
昨儿刚量完后山的地，水渠的走向才画了半张纸，要是这时候被搅黄了......
"李队长。"他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，"您说这地归公社统一分配，可这坡地荒了十年，草比人高，哪回分地分到过这儿？"他弯腰抓起一把土，指缝里漏下细碎的沙粒，"我们不过是把死地变活地，春种玉米秋种麦，打下的粮食交公粮、留口粮，哪条犯了规矩？"
李满仓的脸腾地红了。
他扯了扯领口，脖子上的金链子闪了一下——那是他上个月嫁闺女时收的礼，在村里显摆过好几回。"你少跟我扯这些！"他一跺脚，"我这就去公社告你们！
私自扩地、破坏集体规划，看王书记怎么收拾你们！"说着转身就要走，胶鞋在田埂上踩出几个泥印子。
"建国哥！"苏秀兰不知什么时候挤到前边，手紧紧攥着他的袖口。
她的蓝布衫洗得发白，袖口补着块灰补丁，"不能让他这么走了！
昨儿德顺叔刚把开荒数报上去，要是他先告一状......"她抬头看他，眼尾的细纹里浸着急，"咱得拿出证据来！"
林建国的手指在裤兜里摸了摸，触到那本《丘陵开荒技巧》的硬壳封面——系统昨天刚提示声望值到了1300，手册烫得他手心发痒。"西娃！"他喊了一嗓子，"跑回村找孙大勇，让他把这俩月的开荒账和测量图都带上！"
刘西娃应了一声，裤脚带起一阵风，跑出去两步又回头："建国哥，用不用把栓子他们喊来？"
"不用！"林建国摆了摆手，目光扫过周围的村民。
柱子攥着铁锨把儿，指节发白；铁蛋的破褂子敞着怀，胸脯一起一伏；连七十岁的王大爷都柱着拐棍儿站在后边，胡子抖得跟秋后的高粱穗子似的。
他心里突然热乎起来——这些人，昨儿还蹲在墙根儿发愁下顿喝菜粥，今儿就能攥着铁锨跟他站一块儿。
日头爬到头顶时，李满仓又回来了。
这回他身后跟着五个社员，其中一个扛着红漆木牌，上边歪歪扭扭写着"破坏集体"西个大字。
林建国站在新翻的地块中央，脚边摆着泛黄的账本和卷起来的测量图，苏秀兰正用石块压着图纸角，风掀起一角，露出铅笔描的水渠走向。
"李队长，您看。"林建国翻开账本，指节敲了敲第三页，"三月初五开东沟坡，二亩七分；三月廿三开北梁，三亩半......每回开荒都记着工分，德顺叔都盖了章。"他又展开测量图，"这是孙大勇用公社发的罗盘量的，地界儿离你们东头沟的地足有半里地，没占你们一分。"
李满仓凑过去，脖子伸得老长。
他认字不多，只看见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小字，测量图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线。"这......这能作数？"他梗着脖子，"谁知道是不是你们自己瞎画的？"
"叔，您看这个。"苏秀兰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，解开层层布角，露出个红本本——是公社去年发的《农村生产管理条例》。
她翻到中间页，手指点着一行字："上边写着，鼓励社员开垦闲散荒地，增加集体收入。"她抬头时眼里闪着光，"您要觉得不对，咱现在就去公社找王书记对质。"
围观的外村人开始交头接耳。
那个戴毡帽的凑过去看了看条例，嘟囔："还真有这一条......"穿黑布褂的踢了踢脚边的土，土块骨碌碌滚进刚挖的排水沟："咱村那西坡要是能开，也不至于总跟在人家后边......"
李满仓的脸青一阵红一阵，突然抬脚踹翻了田埂边的土筐。"算你们能说会道！"他弯腰捡起草帽扣在头上，"但这事儿没完！"他转身要走，却被刘西娃一把拦住。
"李队长，您看这苗。"刘西娃蹲下来，扒开土，露出刚冒尖的嫩绿色芽儿，"这是建国哥从系统......从县里换的种子，才半个月就出齐了。"他抬头笑，白牙在太阳下晃眼，"等收了粮，您来尝尝？
保管比您村的玉米甜。"
李满仓的嘴张了张，没说出话来。
他狠狠瞪了林建国一眼，带着人往村口走，胶鞋踩得田埂"咔嚓"响。
林建国望着他们的背影，手心里全是汗。
苏秀兰递过搪瓷缸，他喝了一大口凉水，凉丝丝的顺着喉咙往下淌。"秀兰，"他抹了把嘴，"把账本和条例收好了，往后指不定还有用。"
"叮——"
系统提示声像石子落进井里。
林建国摸了摸裤兜，手册烫得更厉害了。"声望值+200，当前声望值：1500。"他望着远处的荒地，风掀起他的裤脚，露出晒得黝黑的脚踝——那片地，昨儿刚翻了一半。
忽然，村口又传来自行车铃铛声。
这回不是"叮铃铃"的脆响，是"叮——叮——"的长鸣，像敲在铜盆上。
林建国抬头望过去，看见个穿灰布衫的男人骑着自行车过来，后架上挂着个黑皮相机，车把上搭着个蓝布包，上边印着"县广播站"几个红字。
"那是县广播站的老周！"王大爷柱着拐棍儿喊，"上回公社表彰大会，他给咱拍过照片！"
林建国望着老周越来越近的身影，裤兜里的手册烫得他手心发疼。
他摸了摸后颈的汗，忽然笑了——该来的，到底还是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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