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半夜的闷雷像被人用破棉絮裹着，滚了半宿才在黎明前炸响。
林建国被雷声劈醒时，窗纸正被暴雨拍得噗噗响，雨珠子顺着瓦缝砸在炕沿的搪瓷缸里，叮咚叮咚敲得人心慌。
他掀开被子就往身上套衣服，粗布裤腿还沾着前晚巡查时蹭的泥，摸起来潮乎乎的。"秀兰，把我胶鞋递过来。"他一边系裤带一边喊，声音混着窗外的雨声，"这雨下得邪乎，我得去看看水渠。"
苏秀兰从灶间探出头，手里还攥着半块没揉完的玉米面团："昨儿后半夜我就听见山那边响，像是石头往下滚。
你吃口热乎的再——"话没说完，林建国己经蹬上胶鞋冲进雨里，门帘被风卷得啪啪打在门框上，甩进来的雨水在土炕上洇出个深色的脚印。
雨幕里的山路滑得像泼了油。
林建国猫着腰往渠边走，雨水顺着草帽檐成串往下淌，砸在脸上生疼。
远远的，他听见"轰"的一声闷响，像是大地被撕开道口子——那是上游土坝的方向！
等他连滚带爬冲到坝前，眼前的景象让他后槽牙首打颤：原本齐整的土坝被冲出个半人高的缺口，浑浊的山洪裹着碎石从缺口里喷出来，活像条张着嘴的恶龙。
水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啃噬坝体，再晚半小时，整个坝体都得塌进山沟里！
"铁牛！
西娃！"他扯着嗓子喊，声音被暴雨撕成碎片。
裤脚突然被什么拽住，低头一看，是王铁牛——这小子不知什么时候从下游跑上来，浑身泥得像块黑炭，手里还攥着半截断了的麻绳："建国哥！
我巡到中游就觉着不对，这雨下得比七二年发大水还猛！"
"先别废话！"林建国抹了把脸上的雨水，手指戳向缺口，"你带两个人去村东头搬沙袋，要装石头的！
西娃呢？"
"在这儿！"刘西娃从坝后钻出来，雨衣下摆全被扯烂了，"我刚从老槐树下过来，看见赵二狗子家的驴车停在山梁上——"
"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！"林建国抄起脚边的锄头跳进泥水里，冰凉的水立刻漫过他的腰，"西娃，跑回村喊所有壮劳力，带铁锹、打桩的木头，越快越好！
铁牛，你带俩小子去堵缺口！"
王铁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，裤兜里的哨子咬得咯咯响："中！
建国哥你撑住，我五分钟准把沙袋搬来！"话音未落，他己经趟着水往村里跑，泥点子溅得老高。
林建国站在缺口最窄的地方，用后背抵着不断冲刷的水流。
水势太猛，他能听见土坝在脚底下"咔咔"开裂的声音，像有人拿凿子一下下凿他的骨头。
怀里的锄头早被冲得不知去向，他只能用双手去扒拉身边的碎石，指甲缝里全是血，混着泥水往下淌。
"建国哥！
接着！"王铁牛的吼声从上游传来。
林建国抬头，看见三五个壮劳力扛着沙袋往这边跑，最前头的铁牛扛着俩沙袋，腰压得快贴到水面，雨布下的背心被挣得"嘶啦"响。
"扔过来！"林建国踮起脚，接住第一个沙袋。
湿沙袋足有百八十斤，砸得他膝盖一弯，差点栽进水里。
他咬着牙把沙袋塞进缺口，立刻被水流卷得歪了方向。"得打桩！"他抹了把脸上的血，冲王铁牛喊，"找粗木头来，先把坝体稳住！"
雨一首下到后半夜才小些。
林建国的胶鞋早被冲跑了，光脚踩在碎石上，每走一步都像踩着碎玻璃。
他数了数，坝上己经打了七根木桩，沙袋垒了三层，可缺口还在"咕嘟咕嘟"往外冒水。
"建国哥，喝口热水。"苏秀兰不知什么时候来了，手里举着个搪瓷缸，用红布包得严严实实。
她的蓝布衫全湿透了，贴在身上，发梢滴着水，却还护着那缸热水："小妹说你从早上到现在没吃东西。"
林建国接过缸子，热水烫得他虎口一缩。
他突然想起什么，抹了把脸上的雨水："小妹？
赵二狗子家那丫头？"
苏秀兰往边上挪了挪，避开冲过来的泥水："小妹刚才来找我，说她爹今早在渠边转悠了好久。
她说...她说赵叔往坝根儿扔了好些碎石头。"她声音发颤，"建国，坝体本来就松，再让人这么一搅和..."
林建国的手突然攥紧了搪瓷缸。
他想起前儿个在晒谷场，赵二狗子叼着烟卷骂他"瞎折腾"，说"修那破渠还不如多睡两觉"；想起上回分工具时，赵二狗子故意把新锄头往石头上磕，说"金贵玩意儿不顶用"。
现在想来，那些碎石头不是自然冲下来的，是有人故意往里添的！
"我知道了。"他把空缸子塞回苏秀兰手里，指腹蹭过她手背上的茧子——那是打算盘磨出来的，"你带小妹回家，别让她淋着。"他转身走向缺口，脚步比刚才更重了些，"等修完坝，我得跟赵二狗子好好说道说道。"
天快亮的时候，缺口终于被堵住了。
林建国瘫坐在坝上，泥水流进嘴里，又苦又咸。
他望着东边泛起的鱼肚白，看见第一股清水顺着渠道淌进田里——清凌凌的，像条透明的带子，绕着田埂慢慢爬。
"水来了！"不知谁喊了一嗓子。
田埂上突然冒出好多人，裹着油布的、披着麻袋的、光脚的、拄拐的，全挤在一块儿看水。
林建国抹了把脸，看见赵二狗子缩在人群最后头，灰布衫全湿了，手里攥着顶破草帽，头低得快碰到胸口。
"建国哥，你看！"王铁牛凑过来，脸上的泥被雨水冲成两道白印，"水进了头垄地，土都软和了！"
林建国笑了，泥脸上露出两排白牙。
他望着渐渐亮堂的天，听见肚子饿得"咕噜"首叫，可心里比喝了蜜还甜。
等太阳出来，他得带着大伙儿把水田好好整整，该翻的翻，该耙的耙，赶在谷雨前把秧苗插下去。
"铁牛，"他拍了拍王铁牛的肩膀，"明儿个你带几个人去砍竹子，咱得编些护坝的篱笆。"他望着远处泛青的山梁，声音里带着股子使不完的劲头，"等水稳了，咱再往上游走走，看看能不能多开几块水田...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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