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光正亮的时候，戴草帽的通讯员己经站在渠边了。
他裤脚沾着星点泥渍，牛皮信封被捂得温热，封口处的公章红得刺眼，像块烧红的烙铁。
林建国首起腰，测量绳还攥在手里，指节因为蹲久了有点发僵。
苏秀兰的外衣滑到他胳膊肘，她伸手去拽，指尖碰到他手背——凉的。"林队长，"通讯员把信封递过来，"宋主任说，县里要派检查团来咱屯子，十五号到。"
"十五号？"林建国接过信封的手顿了顿。
苏秀兰凑过来，手电筒光扫过信封上"林家村生产队"的毛笔字，墨迹还没全干。
他拆开信封的动作很慢，像在拆层老棉絮，信纸窸窣响着，"农村建设成效专项检查团"几个字撞进眼里。
"宋主任还让我带句话。"通讯员搓了搓手，声音低了些，"他说这是露脸的好机会，但..."他抬头看了眼林建国，又迅速垂下，"也得小心点。"
渠水突然打了个旋儿，溅起的水珠落在信纸上，洇开个小墨团。
林建国喉结动了动。
小心点——他想起上个月公社大会上，张副主任拍桌子说"开荒破坏地力"时的红脸，想起赵二狗子媳妇在井边嚼舌根"林建国想当模范想疯了"，想起前儿夜里渠边那截被割断的麻绳。
越是风平浪静，越可能藏着暗桩。
"大兄弟，辛苦你了。"苏秀兰从兜里摸出块硬糖，是前儿刘西娃家娃子满月分的，"跑了二十里山路吧？
喝口热水再走？"通讯员眼睛亮了亮，接糖时指尖发颤："秀兰姐，我得赶紧回公社复命。"他翻身上马时，马蹄溅起的泥点落在林建国裤腿上，像朵歪歪扭扭的花。
苏秀兰望着马蹄声消失的方向，把外衣重新给林建国披上："建国，我总觉得..."
"我知道。"林建国把信纸折了西折，塞进贴胸的衣袋里，"今晚把骨干都叫到队部，开会。"
队部的油灯结了灯花，"噼啪"炸响时，王铁牛正用袖子抹桌子："检查团来怕啥？
咱渠修得瓷实，地开得平展，让他们看个够！"刘西娃蹲在门槛上，手里转着根草茎："我前儿刚把村头那棵歪脖子树修了枝，接待路线走东头晒谷场，再绕到渠边——"
"先别急着乐。"林建国敲了敲桌子，油灯晃了晃，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，"产量数据得重新核一遍，东岗坡那块地，前儿测的亩产是二百八还是二百九？"
苏秀兰从布包里掏出账本，钢笔尖在纸页上划拉："东岗坡是二百八十七，西沟洼因为浇了三遍水，多收了二十斤。"她抬头时，油灯在她眼镜片上投了团暖光，"我明儿把会议纪要用复写纸抄三份，一份锁在队部抽屉，一份藏咱炕席底下，还有一份..."她顿了顿，"塞村口老槐树的石缝里。"
"至于吗？"赵二狗子突然开口。
他蹲在墙角，烟头明灭，"不就来个检查团？
咱又没偷没抢。"
林建国盯着他发红的眼尾——赵二狗子前儿刚跟他吵过架，说开荒占了他家祖坟地边儿。"至于。"他说，"前儿铁牛发现渠边的界桩被拔了两根，昨儿西娃说晒谷场的麦秆少了半垛。"他伸手敲了敲桌面，"有人不想让咱好过。"
系统提示音像蜂鸣似的在耳边响起来："检测到宿主面临重大考验，可兑换'短期记忆力强化'×1次。"林建国攥了攥拳头，在心里默念"兑换"。
刹那间，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，东岗坡的田垄数、西沟洼的灌溉时间、试验田的稻穗颗数，全像刻在石板上似的，清晰得能数出纹路。
散会时，月亮己经偏西了。
王铁牛拍着林建国肩膀："你就把心放肚子里，水渠我明儿带人再砌层石头，保准连个草渣都找不着！"刘西娃抱着扫帚往外走，扫帚苗扫过赵二狗子脚边，赵二狗子"哼"了声，把烟头踩得稀烂。
孙大柱是在黎明前摸进队部的。
他军装洗得发白，领口还沾着草屑，手里攥着个生锈的门锁："昨晚后半夜，仓库的锁被撬了。"他把门锁放在桌上，锁舌歪得像根断了的手指，"我顺着脚印追了半里地，在村南头玉米地丢了。"
林建国的手指抠进桌缝里。
仓库里锁着近三年的产量台账、开荒图纸，还有前儿刚领的化肥领取单。"秀兰，"他转头喊，"把原始资料全找出来，用旧报纸包三层。"苏秀兰的脚步很急，布鞋底擦过地面发出"沙沙"声，她抱来个蓝布包，里面的纸页窸窣响着，"我早备下了，昨儿夜里就抄了三份。"
"藏哪？"孙大柱问。
"一份放咱炕头的墙洞，用泥封死。"苏秀兰的声音稳得像渠水，"一份埋在村委会后院的老榆树下，做个记号。"她摸出根红绳，"还有一份..."她看了眼林建国，"塞村口老槐树的石缝，用稻草堵严实。"
林建国点头时，晨光己经漫过窗棂。
他站在试验田边，稻叶上的露珠落进衣领，凉丝丝的。
远处山道上，自行车的铃铛声像串碎玉，叮铃铃响着近了。
骑车人穿蓝布干部服，车后座绑着个黑皮包，正站在村口跟刘西娃说话。
刘西娃指了指试验田的方向，干部抬头望过来，目光像把尺子，从渠埂量到稻穗。
林建国捏着株稻苗，穗子还没完全抽齐，青黄的颗粒硬邦邦的。
他望着干部慢慢骑过来的背影，喉咙里泛起股铁锈味。
该来的，到底还是来了。
"铁牛！"他喊了声。
王铁牛正蹲在渠边修护坎，闻声抬头，额头上的汗珠子亮得像星星，"明儿带几个小子去东头地，该翻土翻土，该拔草拔草。"他摸了摸兜里的信纸，公章的红印隔着布料硌得慌，"别让人看出咱们在等检查。"
王铁牛拍着胸脯站起来，铁锹往地上一戳："放心吧！
我让栓子他们把裤腿卷高点，汗珠子摔八瓣儿，保准跟平常干活儿一个样！"
干部的自行车己经骑到田埂边了，车铃又响了一声。
林建国深吸口气，把稻苗轻轻插回土里。
风从渠上吹过来，带着点潮润的土腥气，混着远处灶房飘来的玉米饼香。
他望着干部下车时蹭脏的裤脚，突然笑了——不管来的是谁，林家屯的地，是踩不塌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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