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建国站在田埂上，望着那辆蓝布干部服的自行车碾过新翻的土坷垃，后轮胎在泥里压出两道深痕。
王铁牛的铁锹尖儿正戳在他脚边，震得他后槽牙发酸——这小子使了十足的狠劲儿，裤腿卷到膝盖以上，露出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小腿，汗水顺着下巴砸在泥土里，溅起星星点点的泥点子。
"铁牛，"他压低声音，眼角余光扫过正弯腰拍稻叶的赵干部，"带栓子他们往东边挪挪，别凑太近。"王铁牛的脖颈立刻绷首了，像被抽了一鞭的耕牛，铁锹往地上一拄，故意提高嗓门："栓子！
二壮！
东头那块地的稗子该拔了！"几个半大小子立刻应着号子，赤着脚踩进水渠，溅起的水花把裤腰都打湿了。
林建国看着他们晃悠的背影，喉结动了动——这些小子昨天还蹲在墙根儿啃红薯干，今儿个倒真有了几分拼命干活的架势。
赵干部的黑皮包搁在田埂上，拉链开着条缝，露出半截油亮的相机皮套。
他蹲在渠边，食指蘸了蘸水，在掌心搓了搓，又捏起块渠边的土，凑到鼻尖闻。
林建国的指甲掐进掌心——这渠是他带着二十号人挖了整月，用碎砖和草泥糊的埂，每块砖的位置他都能闭着眼说出来。
赵干部突然摸出相机，镜头对准渠身，"咔嚓"一声，惊得田边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。
"秀兰呢？"林建国低声问蹲在田垄间拔草的刘西娃。
刘西娃的草帽压得低，只露出半截红通通的耳朵："婶子去西头找周奶奶了，说赵干部昨儿给周奶奶家送了包大前门。"林建国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——周奶奶是村里最年长的，说话有分量，上回选生产队长她还投了自己一票。
日头爬到头顶时，苏秀兰从西头巷子转出来，蓝布衫的后背洇着汗渍。
她走到林建国身边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，递过来半支皱巴巴的烟："周奶奶说，赵干部问开荒占没占老坟地，说'要是有委屈，县上给做主'。"她的指尖捏着烟卷，烟草碎末簌簌往下掉，"烟是大前门，周奶奶舍不得抽，藏在腌菜坛里了。"
林建国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。
他扯了扯洗得发白的灰布衫，往赵干部站的地方走。
王铁牛在后面喊："建国哥，晌午了，回队部喝碗菜粥？"他没应，鞋底碾过晒得发烫的土块，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。
"赵同志。"林建国站在田埂下，仰头看他。
赵干部正低头在小本上记什么，闻言猛地抬头，钢笔尖在本子上戳出个墨点："你是？"
"林家屯生产队长，林建国。"林建国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汗，"您要了解开荒的事，我给您拿台账看。
昨儿仓库锁让人撬了，资料都转移了，不过备份在我家墙洞里。"他故意把"仓库锁被撬"几个字咬得重，看见赵干部的喉结动了动。
"咳，我就是随便转转。"赵干部合上本子，往黑皮包里塞，"县农业局让下来摸摸底，没别的意思。"他弯腰去提皮包，林建国瞥见包底沾着泥——是村南头玉米地的泥，土色发暗，混着碎麦茬。
"赵同志慢走。"林建国站在原地没动，看他跨上自行车，车铃铛"叮铃"响得发颤。
王铁牛从东边地里跑过来，裤脚还滴着水："哥，我瞅见他往村南头去了，那片地不是咱们刚翻的？"林建国没说话，盯着自行车扬起的尘土，想起孙大柱说的"村南头玉米地丢了脚印"。
月亮爬上老槐树梢时，孙大柱的脚步声在院外响得急促。
林建国刚把最后一份资料塞进墙洞，泥块还没抹匀，就听见院门"吱呀"一声。
孙大柱的军装被夜露打湿了，怀里抱着个断了的窗钩："后墙根儿有脚印，我追了半里地，那小子翻墙跑了。"他把窗钩往桌上一搁，铁钩子还带着体温似的发烫，"是赵干部那个助手，我瞅见他左耳朵缺块儿。"
苏秀兰端着油灯过来，灯芯子一跳一跳的，把孙大柱的影子投在墙上，像头张牙舞爪的熊。
林建国翻开靠墙的旧木箱，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抄好的台账，纸页边缘泛着黄，是他和秀兰熬夜抄的。"没少。"他长出一口气，手指在纸页上抚过，"明儿把墙洞再封层泥，秀兰你把钥匙收好了。"
天刚蒙蒙亮，队部的大喇叭就响了。
林建国站在土堆上，望着台下挤得密匝匝的村民。
王铁牛举着铜锣，"哐"地敲了一声，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。"乡亲们！"林建国提高嗓门，"昨儿仓库的事，今儿夜里的事，大家都知道了。"他扫过人群里的赵二狗子——那家伙缩着脖子，正拿草棍儿戳鞋尖，"往后所有资料由秀兰和铁牛管，谁想看，得找我签字。"
"中！"王铁牛吼了一嗓子，震得身边的小丫头首捂耳朵。
刘西娃举着铁锹喊："咱种自己的地，怕啥！"周奶奶拄着拐棍站起来，白发在风里飘："建国这娃实在，我信他！"人群里响起一片应和，像春潮漫过田埂。
散会时，苏秀兰拽了拽林建国的袖子："铁牛说，栓子在村口老槐树下拾了封信。"她从围裙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，封口没贴严，露出半截信纸，"没写名儿，就写着'给林建国'。"
林建国接过来，指尖触到信封上的字迹——歪歪扭扭的，像是用左手写的。
他抬头望了眼村口的老槐树，晨雾还没散，树影里影影绰绰站着个人，等他走近时，那人己经拐进了巷子。
风从渠上吹过来，带着点潮润的土腥气。
林建国捏着信封，感觉里面的纸页在发烫。
他不知道这信里写了什么，但他知道——该来的，还没到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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