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建国捏着那封皱巴巴的信站在老槐树下，晨露顺着槐叶滴在他后颈，凉得人打了个激灵。
信封边角沾着泥，封口没粘牢，露出半页纸角，他用拇指慢慢蹭开，里面的字歪歪扭扭像蚯蚓爬——"林家屯违规开荒，虚报亩产，证据见附表"。
"建国哥？"苏秀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，她端着搪瓷缸子，热气裹着玉米糊糊的甜香漫过来，"铁牛说信是栓子在树底下拾的，昨儿后半夜......"
林建国没接话，把信纸抽出来，底下还压着张油光纸。
展开的瞬间他就眯起眼——这张所谓的"开荒数据统计表"，表头用的是红墨水双线，可他和秀兰记的台账从来都是蓝墨水单线；亩产那一栏写着"三百二十斤"，但上个月打场时他蹲在谷堆边儿上数过，新开的坡地最高亩产才二百九十一斤，小数点后两位都记在本子里。
"假的。"他把纸往秀兰手里一递，指节敲了敲油光纸的折痕，"这格式跟咱队部的账本对不上，数字也虚得没边儿。"
苏秀兰的手指在纸页上轻轻发抖，会计出身的她一眼就看出门道："这表格是从公社领的旧模板，咱去年就换了带'林屯'钢印的新本子......"她突然顿住，抬头时眼里闪着光，"是有人想栽赃！"
林建国没应声，目光扫过村口的土路。
前儿夜里孙大柱追的那个左耳朵缺块儿的人，赵干部的助手，还有总缩在人群里戳鞋尖的赵二狗子——这些碎片在他脑子里转成个圈。
他摸了摸怀里的搪瓷缸，玉米糊糊的温度透过粗布衫渗进来，像团火。
"秀兰，"他突然握住她的手，"把咱记的原始台账全找出来，连带着测地用的麻绳、铁尺，明儿全摆到队部桌上。"他的掌心糙得扎人，"检查团不是要查么？
咱就让他们查个底儿掉。"
苏秀兰点点头，转身往家跑时围裙带子都飞起来。
林建国望着她的背影，又摸了摸兜里的信，突然拔高嗓门喊："二狗子！"
蹲在墙根儿晒太阳的赵二狗子浑身一哆嗦，手里的草棍儿"啪"地断成两截。
他缩着脖子蹭过来，破棉袄袖口里露出半截黑黢黢的手腕："建...建国哥，啥事？"
"明儿检查团来，你跟我一块儿。"林建国盯着他躲闪的眼睛，"你是咱村最会算账的，到时候帮着对数字。"
赵二狗子的喉结动了动："我...我那两下子哪行？"
"咋不行？"林建国拍他肩膀，"上个月分土豆，你算的账连秀兰都夸清楚。"他压低声音，"要是真有人想往咱屯泼脏水，你这账房先生的嘴，比我这大老粗管用。"
赵二狗子的耳朵尖儿红了，半天憋出句："中。"
第二天天刚亮，队部门口的大喇叭就炸响了。
林建国站在门口搓手，眼瞅着三辆自行车"叮铃铃"拐进巷子，带头的胖子穿着蓝卡其制服，怀表链子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——县农业局的赵志刚，他在全县模范会上见过，说话时总爱用鼻孔看人。
"林队长。"赵志刚下了车，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脆响，"有人反映你们开荒手续不全，亩产数据不实，今天我们就好好查查。"
林建国弯腰接过他的公文包，笑得实在："该查该查，咱老百姓就怕冤屈，查清楚了心里敞亮。"他侧身引路，"台账都在屋里摆着，测地的家伙什也备齐了，赵干部请。"
队部屋里，苏秀兰早把二十几本台账码成整齐的垛子，最上面一本翻到"开荒记录"那页，墨迹还带着新鲜的潮气。
赵志刚翻了两页，突然把本子一摔："这数字对不上！"他指着"东岗坡地"那栏，"按你们说的亩数，用种量该是三百斤，可记录里写了三百二十！"
"赵干部您看这儿。"赵二狗子突然凑过来，手指点着旁边的备注栏，"东头那片地石头多，咱怕出苗不齐，多撒了二斤种。"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儿，"我记了工分账的，那天王铁牛带着五个人撒种，每人多领了西两，总共二斤。"
赵志刚的脸涨成猪肝色，又翻到"亩产统计"页："这坡地能打二百九十斤？
哄鬼呢！"
林建国没接话，冲门外喊了声："铁牛！"
王铁牛扛着根丈八长的麻绳冲进来，身后跟着刘西娃，手里举着把生了锈的铁尺。"赵干部，"林建国拿麻绳在地上比划出亩数，"您看，这是咱用老法子量的，东边宽十二步，西边宽十三步，长一百五十步，按'长十六，宽十五，不多不少整一亩'的规矩算，半分都不差。"他又指刘西娃手里的铁尺，"这尺子还是我爹修水库时用的，刻度磨没了，可您要嫌麻绳不准，咱拿这铁尺再量一遍？"
赵志刚的额头渗出细汗，突然"啪"地合上本子："走，去地里看！"
日头爬到头顶时，检查团才从地里回来。
赵志刚的皮鞋沾了两脚泥，周文远的烟杆儿在手里转得飞快。
林建国站在队部门口，看他们把公文包装得鼓鼓的，心里跟明镜似的——该查的都查了，该对的都对了，那些见不得人的小九九，在太阳底下晒得透透的。
"林队长。"周文远落在最后，摸出根烟卷儿递过来，"做事太认真，有时候也不是好事。"他的笑里像裹着冰碴子。
林建国没接烟，手在裤腿上擦了擦："周干部，咱庄稼人认死理儿——地是死的，苗是活的，收多少粮，那是日头和雨水说了算。"他望着远处的坡地，新翻的土泛着黑油油的光，"我就想让乡亲们吃饱饭，别的，管不了那么多。"
周文远的脸色变了变，转身追上赵志刚的自行车。
林建国望着他们的背影，突然听见脑子里"叮"的一声——系统面板浮现在眼前，声望值正"哗哗"往上跳，2001、2002、2003......最后停在2135点，"县级榜样"西个金字在晨光里闪得人眼热。
苏秀兰从屋里探出头："建国，该回家吃饭了，今儿蒸了榆钱窝窝。"
林建国应了声，刚要抬脚，就见赵志刚在村口猛地刹住车。
那胖子回头望过来，目光像根针，扎得人后脊梁发紧。
他冲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，那人点点头，转身往村南头的新荒地走去。
林建国眯起眼。他知道，这事儿还没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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